文艺批评 | 一窥,只是一窥 ——评字相的《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时间:2023-02-19 10:51:26 编辑: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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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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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字相 著

海南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2023-1


编者按  2023年2月小说家梅国云以字相为笔名出版了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收录了84首诗作与他近年来创作的跨界书画“字相艺术”30幅,这些作品关乎宇宙与永恒、虚空与存在、现在与未来的遐想和困惑。本文作者吴辰认为,《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是进行多种跨界艺术实践的作者以文学的方式寻找、践行“道”的努力和尝试,这些创作具有一些异质性。一方面,它仍然将目光单纯地聚焦在“人”身上,但它所涉及的内容又关乎语言、文化、诗艺和终极,另一方面,作者又无意为读者呈现一个体系化的、有内在逻辑的世界观,他在不断追问“是”,也在不断怀疑“是”,只是在描述“窥”和窥到的宇宙和人生“景观”。在这一“窥”中,蕴含着他的沉思和困惑,也许有读者能够藉由作者的眼光看得更远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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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辰


一窥,只是一窥

评字相的《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文 | 吴辰


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使犹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成为名句,无数人援引这句话来证明人类的渺小和有限,但是,请不要忘记,早在17世纪,熟稔犹太文化的帕斯卡尔就曾经提出过完全不同的观点,“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他渺小、柔弱,而却又高贵、坚强,这份独属于人的尊严源自于“思考”。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种力量创造了天地万有,而万有一定皆是浑然不觉,唯有人想要触碰到这个创世之力,即使只是一瞬间,即使触碰的后果是死亡也在所不惜,人们称之为“道”。这便是人的伟大,古往今来,无数的人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通向“道”的路上,科学家如是,哲学家如是,文学家同样如是。2023年初,诗人字相的一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便是这样的作品,他称自己的这部诗集为“通往虚空的梯子”,并叮嘱读者“千万不要把这个集子里的文字当成诗来阅读”,这当然是诗,但又不能以一个“诗”字而概之。就形式而言,这的确是诗,还是如假包换的现代诗,但就内容而言,它却很难用大部分读者建立在象征主义之上的诗歌阅读经验来涵盖,偈语、箴言、截句等对于这样的一些文字而言也尽数失效。然而,这些文字读上去又深刻隽永,令人沉思,甚至能够带领读者神驰天外,或许,这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本就是作者字相一次次向着“虚空的未知”投射目光的证据,作者只是将他看到的和想到的如是记录下来,期望读者能藉由他的眼光看得更远更深。《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是一次挑战,一次向着终极、向着“道”的冒险,一次人类证明自己尊严的行动。


《第39天》梅国云 著.jpg

《第39天》

梅国云 著

金城出版社

2010-12


《大钟无声》梅国云 著.jpg

《大钟无声》

梅国云/杨文森 著

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

2006-8


《若水》梅国云 著.jpg

《若水》

梅国云 著

华文出版社

2008-4


之所以一开始不用“诗”字为这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命名,是因为它放在中国百年新诗的谱系中显得格外突兀,书腰封上的“异质诗作”“诗歌实验”已经足以说明书中的文字为出版社和出品人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中国百年新诗源自白话文运动,而究其本质则是对“人”的价值的强调,于是有了吞月的天狗(《天狗》)、有了任性的雪花(《雪花的快乐》)、有了负重前行的纤夫(《纤夫》),人在百年过程中不断觉醒,由个人而国家、而民族、而全人类。这当然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但是站在今天,在百年新诗的历史节点,如果仍是将目光单纯地聚焦于“人”的身上,则未免太过不思进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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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字相 著

海南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2023-1


在百年之前,在诗歌中确认人的强大是重要的;而在百年之后,在诗歌中反思人的渺小则更为重要,这是人在确认自身力量之后的反思,是人类思维方式的进步,也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人是伟大的,但却不是唯一的,围绕在人身边的万有、造就人的“道”也同样重要,甚至比人本身更重要,只有对造就的人的“道”发起冲击,才能更好地认识由道成就的“人”。这也正是《窥一眼虚空的未知》的独异之处,它所涉及的内容要远深于当下诗坛所思考的问题,它不仅涉及语言、文化、诗艺,还涉及终极——那个人之所以为人,甚至世界之所以为世界的“是(being)”。


当然,对这一“是”的追问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甚至还会对“是”本身产生质疑,诗人字相就曾多次怀疑“是”的能力,在他眼中,这个“是”并不是无限的,也不是唯一的,在“是”之上尚有更高级的“是”,而人类乃至万有自“是”而生,却不会完全由“是”掌控,但是,这个“是”却始终实实在在存在着。在字相眼中,“这满宇宙的飘飘洒洒/造物主哪还有办法让它停下”(《本能》),也许,包括我们在内的万有都如随风飘散的蒲公英,“造物主”负责将一切吹散,而其他的则全靠本能,造物也许只负责“造”,而此后的事情则交给了“物”。而“造物主”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并非像“造物/受造”那样单纯,两者互相羁绊,互相拉扯,“宇宙是一把无解的锁/密钥被造物主藏在了人的心灵/可造物主又把人心灵的密钥藏在了何处”(《密钥》),人被造物主所造,之后便形成了对造物主的牵制,那么,人与造物主哪个更强大,而造物主之上的又会是什么?我们无论如何都如故事里的青蛙“一直坐在井底/思考井口大小的事/宇宙从‘无’到‘无’之外呢”(《人形青蛙》),或许一些事情我们永远也无从参透。


不难发现,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并不是那种带有古典意味的肃穆和统一,一些篇什所表达的意思乍看上去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在《如果把道比喻为上帝》《地球的出现是小程序事件》等作品中,似乎真的有那样一个规则的存在,并在制约着人类的活动,作者字相甚至喟叹“地球是如何被演绎成这样/你又如何心血来潮演绎人类于此/让它们快乐于生,恐惧于死呢/造物主,你折腾人类的目的何在”(《我感慨于造物主的抽象力量》);但是,在另一些作品中,他又大胆地对所谓“造物主”的能力进行僭越,“别忘了把灵魂存到云里/那是上帝的怀抱/正如你的数据/大不了换个手机”(《别忘了把灵魂存到云里》),“而人的上帝会不会也跟人一样在/苦苦寻找上帝”(《寻找上帝》),他甚至乐于欣赏宇宙的衰老、死亡、投胎转世:“宇宙也不能/长生不老/它会不会跟人一样想着/能否投胎/如果可以/是何等壮观”(《宇宙也会死》)。矛盾吗?其实并不矛盾。《窥一眼虚空的未知》的独异之处正在于此,作者无意为读者呈现一个体系化的、有内在逻辑的世界观,每一次向虚空窥视,虚空回馈给他的也只能是这一“窥”的真实,没有人能够为下一“窥”担保,也许,每一次窥视都窥见的是一个新的宇宙、新的造物主,而字相也只能将它们忠实地呈现在纸面上。三千大千世界,造物主如恒河沙数,矛盾是常态,不矛盾才是偶然。《窥一眼虚空的未知》呈现出了作者“窥”到的种种景观,这也正是我们所可能经历的重重世界,一息之间,斗转星移,而尚有更高层级的“是”在其上。人何其大,又何其小,人类需要不断重新认识自己。


其实,通过诗歌追问终极之“是”自古有之,屈原的《天问》便是其中代表,《神曲》亦然,甚至到了最近百年,尚有《凤凰涅槃》《理发店》《距离的组织》等诗歌叩问终极,而当人们沉醉于自身的解放,则无疑以一叶障目,世界之广、造物之博则难以入其法眼,写道的人少而写术的人多,写崇高的人少而写卑微的人多,写终极的人少而写刹那的人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诗歌的发展。《窥一眼虚空的未知》的终极指向是在致敬自古以来一切敢于质疑“是”的人类,而作者在不同篇什中对终极的一次次穷追不舍的质问也展现了字相作为独立创作主体的勇气与胆识。作者字相说:“我们不要奇怪于自己建立的这样的一个离奇的逻辑关系,也不必认为沿着想象力做成的梯子一直找寻下去是徒劳的,但我相信,灯火阑珊处一直就在那里。”人类是伟大的,也是渺小的,但人类必将因着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寻觅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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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

《屈原先生小像》


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作者字相的想象力令人叹而观之,而他在不同篇什中展现出的奇诡的逻辑更是能够引领读者的万千思绪。作为人类,我们必定无法完全掌握“造物主”的思维逻辑,但是,这世界上有一种最为笨拙,但也最行之有效的行事方式,这便是“穷举”,作者字相也自信地声称“如果我们的胡思乱想水平,某一天离谱到造物主笑不出来的时候,可能人类距离造物主就剩下一道面纱了”。于是乎,字相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运用各种逻辑,反复演绎,以达成那个宏伟壮阔的目标。


《窥一眼虚空的未知》对奇诡逻辑的展现有时极为详尽,如《梦境》《影院随想》《等类》等,读者沿着字相的描述能够很容易地走入他的逻辑体系,进而触动自己的联想;而另一些则是思维逻辑的抽象,是类似于数学建模式的形态,虽然极简,却极为明晰。例如《我的“我”》,全诗就只是“每当我问‘我’是谁的时候/‘我’都会反问我/是谁叫你问‘我’的/‘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对‘我’却很陌生/而我又在谁的世界里面”,可以说是简短、抽象之至。但是,其中却明确地区分出了“我”与“‘我’”,并呈现出了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与“‘我’”之间的对话或对峙形成了世界。但是,在结尾处,作者却突然笔锋一转,另一个新的世界又诞生了,“我”在另外一个维度未必不是“‘我’”,而这样一来,那个维度中的“我”又由何来呢?于是,“我”和“‘我’”在作者的思维逻辑线条上一字排开,无穷无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宇宙观和时空观,读者当然简单地将其理解为平行时空,但是细品下来却会发现这与科幻意义上的平行时空还是有很大区别。也许“我”与“‘我’”之间的对话或对峙只在一念之间,而在这一念中竟能创造出无数的世界,也能创造出无数的“我”和“‘我’”,这不是一个多维空间的问题,而是一个哲学推演的问题。同时,《我的“我”》也是一篇极具文化内涵的作品,人们都知道在《世说新语》中有一则“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的典故,然而,千百年来,却没有人追问过一句是谁让“我与我周旋”的?今日,字相问出了这个问题,也发现了这一问题背后的复杂性,也许,造物主将一些秘密放置其中,正等着有人来一“窥”究竟,这一行动将把一些原本不用思考的问题变得很复杂,但这种复杂却极有必要。


站在人类的角度,窥探造物主秘密最为直接的方式便是将一切与人类文明类比,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人格化,于是,上帝有了手机,而能够接收信号的只有哲学家,进一步,字相推演出了哲学家存在的意义:“只有哲学家才会把人类的奇思妙想/收进理性的箩筐/在上帝那里/最喜欢的人类供品/就是理性”(《如果上帝也有手机》);于是,造物主创造宇宙的根本原因也不过是闲来无事的一次炫耀,而这一点与人无异,“人类爱显摆的虚荣/正是老人家特别设计/‘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项羽的名言,道尽老人家的心思——/‘宇宙万物存在,就是为了展示/否则,还有什么意义’”(《造物推理》)。同时,字相也知道这种在造物主与人类之间的类比关系可能只是一场虚妄的假设,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在虚空的时间线上/我们生存的灰尘飘飘就没了/宇宙的面貌和秩序,我们永远无法辨识/上帝怎么可能只代表人类审美并发号施令”(《人类的一厢情愿》),造物主也许根本没有面貌,造物主也许有无数种可能的面貌,“虚空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他的面孔”(《造物主的面孔》)。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本身就是勇敢的,在造物主刻意隐藏并且无限丰富的形象下,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其面目的追寻。通过阅读字相的《窥一眼虚空的未知》,可以发现这种追寻的意义并不在于最终的答案,而其本身却构成了人类生存的意义。通过这部作品,读者们能够更深刻地了解哲学“爱智慧”的本意。


当然,话一出口便与想说的本意相距十万八千里,这本身就是造物主的一个伎俩,诗人字相深知这一点,于是,他在言筌之外另辟蹊径,创造性地发明了“字相”这种艺术形式,并已经在《笔外意象》与《字相》两部集子里呈现出了“字相”丰富的可能性与内在空间。“字”而有“相”,“字”“相”合一,通过对“汉字”的再造来呈现更丰富的意义和与万有互通的内涵。这“相”可能是物象、世相、本相、真相,亦或是由梦幻泡影折射出的假相,它们由字而生,却神驰字外。其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字”本身也在发生变化,想当初,能让鬼神夜哭的仓颉造字,其所造的大抵也是这种与“相”相合的“字”,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更加重视“字”的表意,却忽视了表意背后更加雄伟的人类的野心,注意到“用字”却仅仅将字当做是一种工具,这,或许也是造物主的一个伎俩。《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并非只有作者通过所谓“异质诗作”对终极的追问,还有多幅字相艺术作品,这些字相艺术与“异质诗作”本身就是一体两面的,文字作品是字相艺术的抽象化,而字相艺术是文字作品的具象化,两者结合来看,能给读者带来更多的启迪。诗人字相创“字相”、写“字相”本身就是一个极为丰富的行动,这与《我的“我”》所要表达的意义相似,那么,读者们不妨用字相的思维逻辑追问一句:是谁让字相发明或者发现“字相”的?如此看来,或许,这本书的出现也是造物主的一个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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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国云

“字相艺术”作品

《天寒地冻》


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知识冲击着每一个人,使人类自信心爆棚,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万物的主宰,坐实了“灵长”这一美名。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人类的骄傲能够成立的根基真的是稳固的吗?人类现在所认可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一定是成立的吗?或许,我们今天赖以生活的一切只是未知中某种力量的一个游戏、一次实验或者是一个闪念。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将去向何方,我们每日的忙忙碌碌意义又在哪里?停下来休息一下,暂时不要迈出下一个通往已知的步伐,驻足凝视,向未知的虚空里窥上一眼吧!也许,就这么一窥,你便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便会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正是《窥一眼虚空的未知》这部书的特点。许多作家都尝试在作品中为一切给出自己的答案,而这部作品却反其道而行之,它没有给出任何确定性的答案,它只是在描述诗人字相的“窥”和窥到的“景观”。或许,这一“窥”,本身即蕴含着答案。



——来源 | 文艺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