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夏可君:当代艺术应该触及到生和死,触及到魂魄

时间:2023-01-12 19:48:39 编辑:晓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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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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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  Xia Kejun

哲学家,评论家与策展人。曾留学于德国弗莱堡大学与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述十余部,从“无用”出发,撰有《虚薄:杜尚与庄子》《庖丁解牛》《一个等待与无用的民族:庄子与海德格尔的第二次转向》《无用的文学:卡夫卡与中国》《烟影与面纱》《无用的神学》,以及英文著作Chinese Philosophy and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Unthought of Empty。以虚薄艺术,余象绘画,虚托邦,以及锦灰堆等艺术概念,策划艺术展览与学术研讨会200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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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


“通过回到一个关于生命的本源问题,重新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思考从疫情年代走过来的人们,未来往何处去,以及思考艺术应该何为。”

库艺术=库:三年疫情对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带来了很多改变,对于您来说,疫情带来的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夏可君=夏:疫情确实带来了一个打断、一种停顿、一个被动的休止,迫使我们所有人停顿下来,这是被动性的一面。对我来说很多艺术展览和国外的学术交流活动都停止了,这三年相当于只做了过去一年的展览量,但是它让我有大量的时间集中精力来阅读。


最近这三年我阅读了大量的书,这是主动性的一面,尤其是对夏、商、周三代以前的中国考古学,特别是围绕浙江杭州的良渚玉器时代相关的文献。我之所以研究这个,是因为跟我老家荆州地区公元前3000年的石家河文明有关。良渚玉器上有个神徽图案是中国最老的像神光、老虎、鬼神一样的神奇面容,称为良渚玉器的神徽。在我老家天门附近的石家河文化出土了玉器神人像(神和人的面具),它们是三星堆纵目神人像的父亲和祖父来源,也就是说良渚文化是三星堆的祖父,石家河文化是三星堆所谓神人像的父亲,它是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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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玉器


为什么会对这个玉器神徽图像如此关注?其一,如果新冠病毒是一个恐怖之物,那么,良渚玉器和整个石家河文明,一直到三星堆的神人像,我好像找了一个灵媒之物来克服这个恐惧。其二,也许,这是某种护身符吧,一种克服恐惧的灵媒,即通灵之物,病毒也是一种来自于自然的灵媒之物,善于变化,不可捕获,如同蝴蝶翅膀对于天敌的想象。其三,这个中国文化最为本源的器物图像及其器道技术,难道不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艺术与灵媒、与神话、与哲学、人类学有关的现代性的相关性?其四,也许中国艺术、中国文化应该贡献出一种生命宇宙技术,它能够面对灾难,面对疾病,面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疫情,可能起到一种保护和抵御的作用。这是我这几年哲学研究方面一个质的改变,2022年的整个讨论都是围绕生命宇宙问题来展开的。通过回到一个关于生命的本源问题,重新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思考从疫情年代走过来的人们,未来往何处去,以及思考艺术应该何为。


中国当代艺术,为什么不可以从这种兼具神光闪烁、祖灵面具、动物生命力,三者为一体的图像与器物技术,形成一种当代的独立批评话语?这个是我这三年思考最多,也最为想今后展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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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在库艺术“自由绘画”创研工作坊(第三期)

讲授现场

2021


库:近年无论是展览还是艺术项目都受到一定的影响,在策展、批评工作方面您做了哪些调整?策划了哪些大家反响不错的展览?


夏:过去几年我一直在做关于“虚白”以及“虚薄”概念的展览,2020年在798白盒子艺术空间策划“白中白”的展览,很干净、很纯粹、很白的一个展览,在疫情年代我觉得能给大家一种净化的感觉。2021年的元月份,在上海的龙美术馆(西岸馆)也策划了一场围绕“白”的展览“中国色”。然后2021年7月,在深圳雅昌艺术中心策划了“白+白”主题展览,虽然我没能到现场,还有之前在深圳万一空间所作的“留白”国际艺术家的展览。这四个关于“白”的展览继续推进了我之前关于“虚白”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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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8白盒子艺术馆

“白中白”展览现场

2020


经过对疫情的严肃思考,以及与一些艺术家的对话,比如王非与郁涛等优秀艺术家,我试图提出一个新的概念“锦灰堆”,后面会展开来讲,同时也在广东美术馆策划举办了由50位艺术家参与的“新锦灰堆”的大型展览,反响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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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龙美术馆(西岸馆)

“中国色:走向绝对的东方美学”

展览现场

2020—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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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雅昌艺术中心

“白+白——中国艺术的贡献”

展览现场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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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要面对艺术史和时代的挑战


“艺术家需要针对这个时代,他要有一种原创性的焦虑,面对艺术史的压力和挑战,他能够把艺术本身的历史跟时代的问题相关联,要贡献一种原创的艺术语言,这是对艺术的诚实和责任。”

库:时代大浪下,人们重新对于现实、政治、经济、精神以及艺术都有了新的反思。您认为艺术是否应该观照现实、反映时代的变化?艺术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夏:一个好的艺术家,不只是一个匠人、一个手艺人,他必须回应两个方面的压力和挑战,一个是来自艺术史或者上下文的挑战和问题,第二个是面对自身艺术语言进行的原创性,一种前卫的、新的艺术语言的创新,这样一种责任。


第一点,上一代人做了什么?艺术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困难?艺术是针对这个问题而发生的。作为一名学艺术的学生或者职业艺术家,你可能只是出于爱好、出于工作而创作,并不意味着你真正在从事一种有深度的艺术。如果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必须首先要面对的是艺术史的压力。做一个回应艺术史挑战的艺术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才是具有艺术任务、艺术责任和使命的艺术家。第二点,艺术家需要针对这个时代,他要有一种原创性的焦虑,面对艺术史的压力和挑战,他能够把艺术本身的历史跟时代的问题相关联,要贡献一种原创的艺术语言,这是对艺术的诚实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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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白的系列相关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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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艺术应该触及到生和死,触及到魂魄


“中国当代艺术应该同时把生和死做出来,把“死生的同时性”做出来,这是我对于哲学与诗学的深度体会后得出的明确表达。”

库:您所倡导的虚薄与虚白艺术、余象与虚托邦等主题,受到了业界关注与积极参与,后期您有哪些相关性计划再持续推进?

夏:我做“虚薄”和“虚白”已经持续十多年,从2012年开始做“虚薄”,后面一直做“白”或“虚白”。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思想、中国艺术的核心词是“虚”,就像日本文化,日本哲学的京都学派是把佛教和禅宗的“空”与整个西方文化的“无”,包括基督教的“从无创造”以及西方现代存在主义的“虚无”和“自由”都联系在一起,也就是用日本禅宗的“空”来与整个西方文化的“虚无”对话,而形成了一系列日本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与叙事逻辑,我则主要是以中国文化的“虚”与整个西方现代性和西方文化对话,所以“虚”不仅是一个艺术概念,也是儒释道的文化概念。当然,我必须经过艺术的提炼和转化,使中国传统文化“虚”的概念具有现代性,并具有当代艺术的准确性理念,从艺术,到美学,到哲学,乃至于神学,比如道教的现代性,这是我在《无用的神学》一书中有所讨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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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美术馆

“新锦灰堆——当代绘画的新感知”

展览现场

2021


因为疫情我生长出了“锦灰堆”的概念,它来自于中国的晚清和民国时代,跟传统青铜器的拓片以及西方写实主义的科学主义相关,具有一种中国式现代性的自我转化方式。它既回应中国传统,又回应西方写实主义,把“锦绣”和“残灰”这两个悖论的东西同时结合在画面上,又是拼贴的,也是仿真的,无论手法还是观念,都很具有现代性的反思与压力的回应,也接续元代以来的文人画传统。其实,中国当代艺术应该同时把生和死做出来,把“死生的同时性”做出来,这是我对于哲学与诗学的深度体会后得出的明确表达,即,当代艺术应该触及到生和死,触及到魂魄,把生死的紧张与魂魄的深度表达出来,这是我在疫情年代对艺术的一个理解。


接下来我会把“锦灰堆”与“虚薄”的概念同时推进。因为“虚薄”可能太高冷、太高级,所以“锦灰堆”可能更有张力,更接近现实性的撕裂,痛苦的增长。未来更想推进的是“锦灰堆”这个概念。


库:近几年您以“无用”为核心概念撰写了一系列的著作,“无用”如何成为您的哲学研究之路?您曾提到接下来的新书计划《无用的艺术》,有什么可以透露给大家的吗?


夏:“无用”是中国道家庄子“无用之为大用”的一个吊诡的逻辑。在我提“无用”之后不久,中国就经历一个“躺平”的时代,“躺平”不过是一种无用的、世俗化的、被动的、无奈的、消极的表达,它与无用的哲学相一致。另外,“无用”是一个悖论,一个吊诡,它要把无用转化成大用,又保持无用,这在中国的宗教理论和中国的艺术里都有很深的表达。比如中国传统山水画里的“留白”,书法里的“行气”留出,“计白当黑”都跟“无用”是有关的,这个看起来无用的部分,反而能够引导整个画面。给画面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是不画之画,不为之为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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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万一空间

“留白”展览现场

2021


这也恰好与整个现代艺术的观念相关: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不可以,一个艺术家必须同时把这二者的悖论关系做出来!因此,虚薄与虚白,把庄子与杜尚对话,把杜尚与塞尚对话,把观念与绘画对话,都是为了体现这个悖论的张力,既要做出无用,而且把无用做得非常微妙。


无用的艺术在艺术表达中有丰富的体现,像中国’85新潮以来的艺术:比如有人在水里面盖印章、用淡水在石头上写《兰亭集序》1000遍、徐冰的天书、谢德庆的打卡一年、梁绍基的蚕丝作品、邱世华的白色绘画,等等。这本书将在2024年出版,会将无用的艺术系统清理出一个在当代艺术、中国当代艺术、西方艺术的概念,以及对杜尚思想的重新解释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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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龙美术馆(西岸馆)

“中国色:走向绝对的东方美学”展览现场

梁绍基作品

2020—2021


库:“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现在一切变得相对明朗起来,接下来您在写作、策展等方面有哪些新的想法或计划?

夏:我自己一方面会继续出版“无用”这个系列的著作,从《无用的文学》到《无用的神学》,还有《无用的哲学》,继续推进无用怎么变成大用。经历“躺平”年代之后,如何在中国本土重新做一种无用作为大用,我认为这值得艺术家去严肃地面对。另一方面关于“开端”的系列,明年大概有一两本书,解释中国儒释道思想,尤其是“道家辩证法”,跟无用作为大用有关,更多的是在大小、刚柔、阴阳、明暗、黑白的对比上实行一些转化。


一个完整的现代性审美话语,一个有着原初贡献的中国当代批评话语,应该能够结合如下的三重性:哲学观或艺术哲学的概念原创、艺术史图像志上下文的针对性、当下艺术现场的实验感受,能够把三者贯通起来,形成明确的概念与系列的展览,是我过去十年来的努力,也是衡量中国当代艺术成熟的尺度。简而言之,必须贡献出一种与艺术新感知内在相关的哲学概念!中国,需要自己的哲学!需要中国哲学家给出真正的当代表达,艺术是一个更为轻逸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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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在库艺术大咖讲堂

分享《无用的神学》并为粉丝签名

2022


在策展方面,我觉得中国艺术更多的跟黑白有关系,所以想围绕黑与白的概念,这依然跟“锦灰堆”的张力有关。我们这个时代,它一方面是下降和所谓的“躺平”,另一方面它要上升、要向前,我想在展览中把这种张力表现得非常的独特、迷人,非常的有吸引力,并具有启发性,这将是我未来的方向和任务,并且出版《无用的艺术》,对于整个当代艺术以及中国未来艺术,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与纯粹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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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系列著作

《无用的文学》、《无用的神学》




——来源 |  库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