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凯瑟琳·格雷尼尔
矢内原伊作第一次为贾科梅蒂摆姿势是在他们相识大约一年左右，即1956年9月。这位日本人已经在巴黎待了两年，已是他旅居生活的尾声，他计划于10月初离开。然而在雕塑家的一再央求下，他再三推迟了返程日期。贾科梅蒂让他进入了自己和他们夫妻二人的私人生活中。他们三人一起用餐，看演出，长时间地在咖啡馆讨论问题。在他们的交流过程中，贾科梅蒂不但解释了自己的艺术观，还解释了他的生活方式。
矢内原伊作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布面油画
1956年
首先被提及的问题之一便是旅行。矢内原伊作着迷于探索世界，与他不同的是，贾科梅蒂从未旅行过。由于工作缠身，他被牢牢地拴在画室里。当然这也因为他觉得并不需要旅行。他不同意人们说的只有去一个地方待一阵子才能更好地理解当地文化，也嘲笑那种认为萨特如果去中国旅行一段时间也许能更了解那里的想法。矢内原伊作则举出歌德和司汤达的反例。“是的，旅行的确能为作家提供养分。但如果说司汤达的旅行日记很有趣，那是因为他不只是一个游客，同时还是一个内心的旅行者，一场旅行如果不伴随向内的行走，就根本一无是处。”[1]
在工作室画画的贾科梅蒂，Sabine Weiss摄，1954年7月
基本上，他确信艺术家都不旅行：“塞尚不旅行，没有人旅行。”他很认同这个想法。“过了很久之后，我惊讶地听见他小声嘀咕：‘我们谈论的基本都是作家，诗人倒是有点例外，波德莱尔、马拉美都不是旅行家。’——他居然还在想这个问题！继续思考一件你已经不再去想的事几乎是他的执念。”之所以与矢内原伊作的友谊变得如此深厚，是因为跟他在一起时，贾科梅蒂可以不断地回到那些激发他或他关心的问题上。面对一直启发他的哲学家，艺术家在谈话中试图在说服对方的同时也让自己的思想清晰化。对谈中也说到他对技术进步的拒绝，他尤其拒绝现代家居设备，虽然他已经有能力给伯利特-曼东街的家购置这些东西了。
工作室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石版画
47.5cm x 38cm
1955年
矢内原伊作是一个捍卫自己观点的人。“机械文明无论如何是人类的一种进步，能够使生活轻松的东西难道不该受欢迎吗？（为了转变谈话方向，我便对着安妮特说。）对您来说也一样，拥有一台洗衣机、煤气烧水炉、中央暖气，生活将会更舒适……贾科梅蒂立刻反驳道：啊，不！绝不要中央暖气，那是最无趣的东西，用一个老炉子烧煤简直好太多了，不是吗？比起有立刻能用的热水，我更喜欢安妮特用平底锅去水龙头接水，然后用火把它烧开。——如果没电，您可能也觉得很不方便吧？——说到这儿，哪怕是老式煤油灯都更令人感到舒适，用它真的看得更清楚。既然水温是一样的，在亲手煮沸和用机器代替之间，为什么不选择更舒适的方式呢？——就因为花费的时间不同啊，省下来的时间和人力，我们可以去关心更有用的事。——更有用的事？哪些？”
贾科梅蒂表现出对现代机械化的坚决反对。“机器只能用来消灭精神。”比如他哀叹自从斯坦帕通了自来水，围绕公共水井而建立的古老社会化传统便消失了。他拒绝技术进步带来的变快的生活节奏。他对家居设备的拒绝并非一种苦行，而是对维持自己喜欢的日常生活的深度热爱，而那些不舒适并不会影响他，他早已习惯山区严酷的气候和粗糙的生活，并一直心怀眷恋。他十分关注对地方传统的保护，这恰巧与他对异域文化和习俗的好奇相辅相成。热内对异域文化表现得心存疑虑，但也会经不起朋友们的鼓动，与他相反，贾科梅蒂很乐于去巴黎唯一一家日本餐厅吃晚餐。他和安妮特都很喜欢跟矢内原伊作一起进行日式约会，他们会长时间点评一出日本歌舞伎表演，然后他会向朋友请教艺术、生活方式以及宗教在日本的重要性等问题。
矢内原伊作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布面油画
81.3cm x 65.1cm
1956年
这位新模特每天都来摆姿势，从下午直到深夜。然后安妮特会与他们会合，一起去咖啡馆。吃完晚饭，当朋友们各自分开，贾科梅蒂便独自一人开始他的午夜巡游。有时矢内原伊作会陪他一起，或者在他习惯去的深夜酒吧与他碰面。“他常去阿德里安酒吧，这家店开在一条小街上，正对着圆顶咖啡馆，他端坐在一叠白色信纸前，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有时他也会被妓女们簇拥着，友好地与她们谈天说地。晚饭后在酒吧里休息是他唯一放松的时刻。接着他会回到画室里继续创作。”[2]
矢内原伊作和贾科梅蒂在咖啡馆露台，1960年9月，安妮特·贾科梅蒂摄
矢内原伊作惊讶地发现艺术家和他年轻的妻子这对夫妇的与众不同。他们一起观看了加缪根据福克纳的小说改编的戏剧，然后就剧中的一个主题展开讨论。贾科梅蒂自在地表达他对妓女的兴趣，这并没有引起安妮特的反感。
安妮特和阿尔贝托并没有追随萨特和波伏瓦那种建立在结合契约上的开放式伴侣模式。他们的日常关系更传统，安妮特身兼妻子、助手和模特的角色让他们一直都相处得很亲密。另外，自从迭戈和纳莉搬进阿尔贝托在邻街租的一间画室后，夫妻二人的家庭凝聚力变得更紧密了。[3]安妮特能够接受对这位艺术家而言必不可少的自由以及他与妓女们的来往。她当初在日内瓦认识他时，朋友圈便熟知他喜欢过夜生活。矢内原伊作的频繁出现反倒给夫妻之间的和谐增添了新元素。久而久之，三位友人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密。当阿尔贝托在面室里耽搁太久时，安妮特通常因为有一些私人活动便独自吃晚餐，但此后她与丈夫和矢内原伊作形成了相同的节奏。
站立的女人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青铜雕塑
38.7cm x 8.9cm x 20.3cm
1956年
“我们就像围绕各自中心旋转的三个点，渐渐汇集在一个中心点。位于中心的当然是贾科梅蒂的创作。”[4]矢内原伊作回忆道。一天晚上，贾科梅蒂有个约会，安妮特便和矢内原伊作一起去听音乐会。就在那天晚上，他们成了情侣。安妮特并没有隐瞒这场外遇，相反，她很快将实情告诉了丈夫。第二天，矢内原伊作照常见到贾科梅蒂时，对他的反应很吃惊。“‘您难道不生我的气？’——‘我，生你的气？’这个年头在他看来好想很荒谬。‘不管您做了什么，我永远不会生您的气。相反，在我看来，她跟您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她做得对，我为她感到高兴。’”[5]
（未完待续）
注释：
＊本文节选自《行走的人：贾科梅蒂传》，标题为编者所加。[法]凯瑟琳·格雷尼尔著，寇媛媛译，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
[1]矢内原伊作，《与贾科梅蒂一起》（Avec Giacometti），艾莉亚出版社，巴黎，2014年，第17-18页。
[2]同上，第171页。
[3]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从1956年起租用位于绿磨坊街51号的工作室。
[4]矢内原伊作，《与贾科梅蒂一起》，第149页。
[5]同上，第154页。
链接：
当前在展
站立的女人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青铜雕塑
49.6cm x 8.8cm x 16.2cm
1951-1952年
——来源 | 光达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