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芮雪、叶荔
3月10日,孙逊在香格纳上海现场创作
从4月1日浦西“封控”至今,从北京来上海布展的艺术家孙逊,已经被“困”在隔离酒店51天。
同样处于封闭中的是他的最新个展,原计划3月12日在香格纳西岸空间开幕,布展已经完成,但至今仍无法与观众见面。
孙逊1980年生于辽宁阜新,中国美院毕业,创作方式在圈内独树一帜,以绘画起稿,做木刻,再将版画做成定格电影,入围过威尼斯影展,一件作品要做上4、5年,甚至以10年计。
他有一家成立10多年的π(派)格动画工作室,40岁起,以小作坊挑战120分钟片长的木刻电影,这次新展,就是阶段性成果展示。
一条艺术连线了隔离中的孙逊,他边聊还边练字,笑称自己恐怕是“中国当代艺术家中,现场即兴创作最多的人了”。
孙逊在酒店创作
艺术家孙逊的临时创作现场——上海某隔离酒店的房间,最近“霸屏”艺术圈。
一开始,他还是拿着笔和纸画画草图,后来渐渐不满足,在镜子上,瓷砖上,在马桶板上画,从卧室画到淋浴间,几乎把整个20来平的房间都画遍了,隔离酒店变成了“艺术驻地现场”。
孙逊在香格纳上海现场创作
3月初,孙逊就为了布展,从北京飞来上海,大尺幅的木刻作品、动画原稿,先后运抵。这是继长篇叙事动画影像《魔法星图》,2019年在香格纳M50空间首发后,一次阶段性创作成果的呈现。
3月10日,孙逊在展厅2层空间现场创作,画了2天,他出去买菜,突然被“封”在菜市场几个小时,4月1日更严格的“封控”开始,他就只能待在狭小的房间内了。
在酒店“倒腾”涂涂画画
在酒店画画之外,他还完成了中国美院一门课程的网络教学,办了不下七八场网络讲座,属实没闲着。听说他把“驻地”搞得风生水起的老朋友们,前几天还都兴致勃勃地聚在直播间,听他畅谈酒店创作心得。
当被问起与过往驻地创作有何不同,孙逊举了个早年在美国洛杉矶驻地的经历,当时英语还不太溜,买菜前要反复把菜名背熟才敢出门,那种感觉也如同一种“封控”,放不开,做什么都是受限的。
他最期待的还是疫情后,自己的展览还能开出来,延期跟大家见面。但现在还是未知,“就像等待戈多”。
“千江有水千江月”香格纳上海展览现场
孙逊为今年这次新展取题为“千江有水千江月”,出自佛教偈语, 意指在千万条江水里,就有千万种月亮的形态,延伸开来,按照孙逊的说法,“每个人都在寻找真正的月亮”。
“魔法星图”螺刹场景设定 狮大太学
2020-2022 木刻画 61(H)x91.5cm
“魔法星图”之螺刹场景设定 炮台内景
2020-2022 木刻画 61(H)x91.5cm
这个颇为禅意的主题,也可用于概括孙逊自身的创作:他用木刻、动画多种媒介形式,不断创作出一个个奇想、宏大而精密的世界,在那里,既有现实事物的意象投射,也有奇幻瑰丽的遐想梦境。
这次个展主要展示的影像片段及原稿,围绕一个虚构的螺刹国而展开,以主人公“小之”的游历展开叙事。
孙逊《魔法星图》电影片段
此次展出的电影片段时长约30分钟,每秒包含6-12个动画帧,均由手工木刻版画构成。
木刻所展现的刚硬、粗粝的视觉效果,凸显了螺刹国的奇幻特质,那是一个没有历史,居民们没有记忆并被禁止飞行的地方。
螺刹国的天空灰蒙蒙的,环境气氛有些恶劣、压抑,有一部分出自孙逊对东北老家的回忆。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里有世界最大的露天煤矿,起风的时候,空气里裹挟着大量的煤渣粉尘,吸入的氧气脏极了。尤其到了冬天,整个小城只剩下黑白两色。
“魔法星图”螺刹国人物设计 高帽贵妇
2020-2022 木刻画 91.5(H)x61cm
“魔法星图”螺刹国人物设计 蜥蜴绅士
2020-2022 木刻画 91.5(H)x61cm
螺刹国的居民,也就是主要角色设定,也极为“脑洞大开”,展览中呈现了21张由人物为主的小尺幅木刻绘画:蜥蜴绅士、高帽贵妇、贵族鸡、面具兵等,线条犀利,突出了人物的身份、性格。
关于这些设定,孙逊杂糅大量的历史文化,如“伪满洲国”时期东北的社会史,民间风俗、传说,甚至诸如“黄鼠狼成精、狐狸成仙”这样离谱的神话,都成为了创作的灵感来源。
“魔法星图”之螺刹 异时空的埃特拉斯
2020-2022 木刻画 183(H)x460cm
“魔法星图”之螺刹 魔术师来到螺刹
2020 木刻画 水晶球 244(H)x976cm (in 8 pieces)局部
为什么要搭建如此纷繁复杂的世界?
无论科幻、奇幻,它的落脚点都要回到人。影片中的小男孩“小之”,就是在游历不同的时空中,“找到真正的自我”。
孙逊觉得,“世界的表象是无穷无尽的虚幻”,每个观众都需要在奇幻世界里“明心见性,自己去寻找真实”。
孙逊《魔法星图》电影片段
螺刹国的故事,属于孙逊庞大的影像计划《魔法星图》的开篇,占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还未公布的部分中,孙逊“剧透”说,观众还将跟随“小之”游历另外5个虚拟国。
㷋燚国,所有6国中最华丽富贵的一个,里面包含了大量宋代古建筑、及经由中国传到日本的众多古建筑,用宋画及青花斗彩的方式。
遁火国,原型起源于中东,用的是细密画的方式;乌孙国,设定在我国汉代部落,用汉画像砖的风格;鲸邦国,西化之地,用的是油画;聚窟洲,又回到以敦煌为原型,集中描绘了8位智者,也有洞窟壁画。
每一个虚拟国的“画风”和表现形式均不同,包罗古今与世界。
孙逊在工作室里创作
为什么是木刻?在孙逊北京工作室里有一块铭牌,上面刻着“π(派)格动画工作室”,是孙逊的木匠父亲手作的。这是一层渊源。
父亲还爱好书法,他教孙逊练字,画画。长辈们寄予他的目标是鲁美(鲁迅美术学院),坐标辽宁沈阳,那是东北公认最好的美术学院。
不过,孙逊选了一条更少有人走的路,他考上了离家几百公里开外的中国美院附中,接着在国美念大学,在杭州落脚。
π(派)格动画工作室,室内一角
附中时,他进的是油画实验班,什么都学,还接触到了木刻,大学读的是版画专业,就此与木刻结下了更深的缘分。
不过,他回忆自己选择版画系的理由又有点随意,只因“那儿的老师给的发挥空间更多,更愿意尊重学生自己的想法。”
画画之外,早在2001年,孙逊就以希区柯克的小说《麻醉剂》为剧本,拍摄了第一部影像作品《拔牙》,此后几乎一年一部新片。
在影像的世界里,他更自由了。不同的时空、文化,都嫁接进来;叙事不再循规蹈矩,创作的视野突破了二维的平面,无论是蒙太奇,还是多维度多视角,什么都可以在此尝试。
在浓烈的荷尔蒙激情下,他的表达欲望通过木刻+动画的多媒介尝试而尽情释放,也逐渐形成自己那种杂糅的语言。
孙逊《21克》
2007 布上色粉 100(H)x140cm
2010年,仅毕业5年,孙逊凭借作品《21克》,成为了第一位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中国动画影片导演。
但他少以动画导演自居,像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那样以影像撼动世人的艺术家,是他崇敬的对象,那是“会让人激动的伟大的作品。而我看到的大部分影片都不是那样的”。
孙逊的π(派)格动画工作室
过去做的都是短片,孙逊总心心念念“这辈子我得干一个长片,不然死了都后悔”。于是有了《魔法星图》这个120分钟的长片计划。
创作流程极为繁琐,线稿,成稿,拓印,熨蜡,刻板,最终一张张的木刻版画,再做成动画电影。
团队成员都是跟了他10年以上的,彼此达成了极大的默契。“有时候我刚画下一根线,执行导演已经知道这是一棵树了。”
“我在做的时候,我也知道它肯定是很难的,它不是电影工业系统下面的产物。就我们小作坊来挑战,还有谁会去做这样的艺术影片?”
π(派)格动画工作室中正在工作的团队
2009年,他离开生活了13年的杭州,在北京定居。创作作品的时间跨度越来越长。30岁那个阶段,做了电影《21克》,时长27分钟。
今年他42岁,3年前,他开始《魔法星图》计划,全部完成的话,预计还得花上两年。
“每隔10年,给自己一份大礼。”孙逊很坚定地说道。
孙逊在香格纳上海现场创作
不仅对影像制作要求严苛,在展陈上,孙逊也有诸多自己的坚持,必赴现场参与调整布展。
而且几乎每次,他都要现场表达,从来不重复,根据空间环境、时间限制、文化背景、现有的媒介材料等,真实地把所思所想挥洒在笔端。“有什么就用什么”,比如在日本就用墨,到了欧洲用油画。
孙逊《千江有水千江月》展览现场
在香格纳西岸空间的二楼,有2面墙都画满了孙逊的即兴创作,用铅粉完成。狂放的笔触,奇绝的想象力,以及背后澎湃的激情,极富感染力。
孙逊介绍说,“两层楼的空间,从展览效果上讲,就不能让它太单调,应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所以二楼我改变形式,这样也可以缓解视觉疲劳。”
孙逊在爱丁堡Collective画廊现场绘画 2012
孙逊笑称自己是中国“现场创作最多的艺术家”之一,他跟我们分享了最难忘的一次现场创作经历。
2012年,孙逊受邀去英国爱丁堡的collective gallery做项目,原计划2个展厅空间需要现场创作,半个月工作量。不料等拿到护照,距离展览开幕只剩下2天。但孙逊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一下飞机就开始闷着头创作,连着干了两个通宵。
中途,他还打了无数个电话,请求允许关闭画廊空间的安保系统,这才能够整夜都留在室内。期间,隔壁小空间里还有位英国艺术家,最初每隔半小时来看一次孙逊,后来5到10分钟就跑过去,一边看一边感叹“太快了”。
2天后,刚放下画笔,展览开幕,他用自学的英语,顺利应对了一大群带着英国各地口音的记者。等到了返程的飞机上,才终于彻彻底底补了个觉。“我要对得起我自己,艺术家必须要爱护自己的羽毛。”
孙逊 “魔术师党与死乌鸦,驻留项目 ” 2013
香格纳北京
也有现场驻留创作时间充裕的时候,在荷兰,他花了三个月,完成了荷兰电影节的开幕影片《诗歌工厂》,博得一片好评。
在古巴双年展时,他在首都哈瓦那碰到了缺自来水的状况,看到生活在那里的人需要不停地拿着锅碗瓢盆去接水车里的水,然后再端回家里做饭;以及在古城里漫步,只要相机稍稍往下移,画面遍布垃圾,与地面上浪漫的西班牙风格建筑,反差感极强。他很爱回忆这些现场创作经验,特别感慨。
孙逊的π(派)格动画工作室
在隔离酒店待久了,孙逊说到工作室,还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情绪在。
那个在北京郊区的π(派)格动画工作室,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春夏时节,后院会种上花,汪星人就在里面撒欢,好不惬意。
之前,很多朋友都爱去孙逊的工作室,最多可以容得下600人。孙逊开玩笑说,“我那儿真的像农家乐,就算收费,肯定也有很多人愿意来。”
按照多年来的习惯,他中午到工作室,处理工作琐事,见见朋友客人,等吃完晚饭,就开始一天的创作。他称自己“很能熬夜”,常常从夜里持续创作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深夜时间完整,“就算骚扰电话都不会打进来。”
π(派)格动画工作室,室内一角
他对很多事情有清晰的认知,直言“人生的各个阶段,几乎都不曾迷茫过”。
不过大学快毕业那会儿,倒是有过一次小挣扎。那是2005年,他接到好几万报酬的壁画项目,当年的几万块,是个大数目了。但思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就此断送梦想”,就放弃了项目,埋头做毕业创作。
不过当年年轻气盛,还是做出一件让众人意外的事。当年美院规定,不考英语三级,不发毕业证,他觉得浪费时间,就索性没有报名,连同毕业证一块儿放弃了。
后来,毕业作品成为了他第一个卖出去的作品——放手一搏,成了。从此,也更坚定了做艺术家的决心。
工作室中正在创作的孙逊
孙逊与我们说到人类出生,就有许多人世间的规则需要遵守,要赚钱、活下去,有“难掩的虚荣心、滋生的贪嗔痴”,而这些基本的人性面,却是他常常看不起自己的地方。
“每当这样的情绪上来,身体中的另个自己就会跳出来讽刺、嘲笑,紧接着警醒了,要继续保持头脑清醒。”孙逊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不能只有感官上的享乐,总要留下些什么。”
他看待艺术家身份也很淡然,“要称得上’家’,那得需要造诣到了那个程度。其实我远还没有到,就是大家为了交流方便,流行的说法罢了。”
同时,他也是团队管理者,几重角色之间来回切换。倒是发现自己进入40岁之后,变得更乐观向上了,甚至“已经有3年没怎么发过脾气”。
π(派)格动画工作室,室内一角
创作之余,孙逊觉得缓解身心最好的方式是写毛笔字。在与我们远程采访时,他说自己正在边回答问题,边在隔离酒店的书桌上,随手写上几个字。
“小时候不愿意写,觉得看动画片、玩儿更重要。上学的时候也拿毛笔,但不觉得那是艺术,得搞油画搞雕塑,那才叫艺术。但是到了30岁以后,越来越觉得写字真好,身心都会舒服。”
正在创作的孙逊
谈话的尾声,我们聊到未来。孙逊出乎意料地实在,说要把“未来的设想,留给未来的自己,不然对那个他,太不公平了。”但我们挺确信:他已经准备好在不远的将来,随时释放更大的艺术能量。
而就当下而言,他期待能早日回到工作室,展开接下来的创作和展览准备。我们则期待,早日走进他的这次展厅现场,并等待着那部影像长片的最终出炉。
——来源:一条艺术、部分图片由π格动画工作室和香格纳画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