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和生
程千帆书《梦碧簃曲》长卷，横屏附文尾
朝天宫古玩市场，书画地摊前，笔者享受冬日阳光照射的同时，操手静观一位淘宝者俯身挑选藏品。但见他拣出一件行楷长卷，观看片刻，卷起来捏于手中，复选隶书条屏一幅，向摊主询价后，再次比较、定夺。最终，他决意选择条屏而放弃长卷，就在其丢手之时，笔者则出手捡起，付款走人。21世纪最初十年，笔者在南京建邺路上班。工作地点距朝天宫仅一箭之遥，午休之间，笔者常捷足前往，在林林总总的古玩地摊前，溜达散步。据说朝天宫历来为南京各大古玩市场的价格谷底，夫子庙、清凉山、南艺后街等处的古玩店商，常在此进货。适才就在淘宝者打开长卷斟酌之始，笔者瞥见书件引首钤有“闲堂”印鉴一方，即不露声色，静观其变，最终如愿以偿，人弃我取。是日之行，确实以较低价格捡拾到一件书法珍品，更重要的是捡拾起一桩尘封的记忆：笔者曾于南京大学西侧一幢教工宿舍楼内，拜访过年届古稀时的闲堂老人——程千帆先生，他正是创作此卷的书家。
程千帆先生的知名度可谓如雷贯耳，目前仍为最新版本的《辞海》第6版彩图本0290页，登载“程千帆”辞条一则：
程千帆（1913—2000）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家。原名会昌，湖南宁乡人。1936年毕业于金陵大学中文系。1942年起先后在金陵大学、四川大学任教。1945年后任武汉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江苏省文史馆馆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等职。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于唐代诗歌致力尤深。著有《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文论十笺》《史通笺记》《闲堂文薮》等。
不可小觑这则简短的辞条，并非所有名家身后都能获得此史料痕迹。譬如本刊“艺术欣赏”栏目，近两三年来已介绍过的十余位已故名家中，能在《辞海》中获得辞条者，只有傅抱石、钱松嵒、林散之以及本期的程千帆四位先生。
还是来观赏程先生的墨宝，长卷内容为录书清末民初著名词人周岸登先生《梦碧簃曲》一套，直行书写，中无句逗。他人放弃之缘故，想来不外乎如下两点：一则对先生了解不够，二则为书件内容一时半会儿难以读通。其实收藏的乐趣之一就在于能够成为藏品的知音，首先要读懂其内容，其次要了解作者创作时的心境、意境与环境，以及作品在历史文化艺术诸方面所承载的信息与价值。兹将全文录书如下，以供同好者阅读与欣赏。需要说明的是，标点符号系笔者所加，如有不当，敬请指正。
越调小桃红 商山寺吊陈圆圆墓
何奎垣书来云，于昆明北门外商山寺废址乱冢中，寻得陈圆圆墓，碑文漫灭，只“大戒比丘尼”五字可辨。得诗云：“不独江南有李香，红妆一例系兴亡。我来凭吊空惆怅，蔓草荒烟几夕阳。”即用其韵。
【越调过曲 小桃红】便剩了一坯香土阅兴亡。已拼却，和愁葬也，海云东望。麻姑何事又栽桑？尘劫恨，杳难量。那里有度金仙，护仁王，只落得惨红羊，巧布修罗网也，痛南朝金粉凋伤。舒远目，寄遥天，睎旧史，吊红妆。
【下山虎】朵云远降，滇海空航，水部高霞唱。五华那方，戒比丘尼，抚碑凝想：寺岂明馀山姓商？叹淫昏，吴不享；算乘除，清也亡。碧沼残魂漾，事殊景阳，又何须辱井燕支悲孔张。
【五韵美】买秋心，携春釀，呼朋背郭闲共访。剩丛蓝坏址废观赏。狐踪蚁壤，土花蚀残碑幽圹。哀倾国，掩便房，那的有绣础鱼镫，宝衣露幌。
【五般宜】当日个下长秋迎去来战场。归燕小，占高枝，变成凤皇。争健羡夫婿擅侯王。前史后史，几人瑜亮？朱弦断响，胡风坐长。更拼得白骨烬全家，换青娥，终是枉。
【山麻秸犯】【山麻秸一至六】死富贵，生魔障，争似我偷换黄絁，顿脱尘缰。清凉。谁管他生菩萨，四面观音象。【江头送别第七句】赛婵娥，八面观音样。【山麻秸尾】免教人鼻侵浓醋，腹生冰炭，耳闹丝簧。
【蛮牌令】金牛道，伴戎装。奔牛镇，念家乡。繁华春过眼，梵呗好收场。君不见虞姬霸王，又不见琴客秋娘。朱颜短，白发长，自寻解放，一证空王。
【黑麻令】今日呵，望江南山光水光。陡令我回肠断肠。堕台城鸢翔鹤翔，化乌衣飞入秦淮，浑不似江香李香。更谁问王堂谢堂，都变作尸汪血汪，倘伊人环佩归来，料应也魂伤梦伤。
【江神子】我只为端忧接混茫。赋远游，天问怀湘。指昆明，漫写高唐。招魂不下奠椒浆，遮莫是悲今悼往。
【尾声】鬘天影事非虚妄，但认取贞蕤无恙，莫问他万古江山几夕阳。
长卷局部二
此曲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可与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所著、同为表现一代名妓陈圆圆不屈气节的长篇史诗《圆圆曲》媲美。而程先生以学者字严谨书出，使书件呈现出气清逸而脱尽尘俗、笔精致而转益多师的艺术内涵。套曲其后，书家有记：右周癸叔先生《梦笔簃曲》一套，己未七月为伯阳老兄书。千帆记于南京，时年六十有六。
书件钤印，也甚为贴切，除前面提及的朱文引首“闲堂”外，款后另有白文名章“千帆”与闲章“春梦无痕”各一。闲章可谓不闲，对《梦碧簃曲》的内容，进行了高度的概括与诠释。
快剑长戟森相向，书贵瘦硬方通神。程先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社会活动也会占用其不少宝贵时间，除辞条所列职务之外，他还担任过南京市文联主席等，怎会有此闲工夫书此行楷手卷呢？浏览了先生的年谱后，笔者才弄明白，这是老人在特定环境、特定心境之中创作的甚为难得的一件书法精品。原为武大中文系主任的程先生，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至1977年6月有着“当代李清照”称谓的夫人沈祖棻女史突遭车祸离世，20年困顿生活，只能以“一言难尽”以蔽之。转机出现在1978年8月，身份已成为武汉市街道居民的程先生再次出山，被聘为南京大学教授，继而又于1979年7月与陶芸女士结婚，这才开始了安定的晚年生涯。书件上的“己未七月”，正值婚后不久，程先生在陶老师悉心照料之下，得以凝神静气、精彩书此长达六七百字的书法长卷。多年的收藏经历，直觉告诉我，能够让一位学者身份的书家，下功夫写出如此精彩长卷的求书人，背景决不能轻视，因而书件上款者“伯阳老兄”，自然成为笔者所要了解的重点之一。
长卷局部四
2019年岁尾，一个难得机会，南京大学文学院的几位老师，在观赏程书墨宝、赞叹长卷精彩之余，提供了我所感兴趣的伯阳近况。程先生再传弟子、南大文学院刘重喜书记告诉我，伯阳先生姓谢，福州人，1931年生，中国散曲学家，原为南大教授，后执教于扬州大学，现为中国散曲研究会名誉会长，他是东吴大学教授、曲学专家凌景埏先生的前女婿。南大文学院周欣展教授，观赏程书后翌日，即与长居广州的程沈二老独生女程丽则老师取得联系，了解当年情况，遂得知程沈夫妇因与谢的岳父凌景埏先生为多年好友，程先生来宁后对谢多有提携，赠此墨宝即可见一斑。程先生铁杆粉丝、“程门问学”公众号主持人宋健先生，告诉我这样一件事：谢要出书，请程写序，程写好后，谢书出版时却未录用，联系到谢氏藏品流落市井，真不知程谢之间有何故事？宋并传来程序，以供我阅读参考：
刘知远天宝遗事诸宫调校注序
余年弱冠，游学金陵，偶于《燕京学报》中，得读凌景埏先生所为戏曲史论文，叹其精博。后二十一年，亡室沈祖棻主讲苏州，余始得因祖棻获交于景埏，益知其学醇而品高，于出处大节，执持尤严。故于抗日战争中，虽贫乏至无以继饘粥，卒不污伪命，岂徒以文术见重于世乎？盖古所谓豪杰之士也。又二十五年，余复来金陵，与其女夫谢君伯阳共事，则景埏殁于车祸已逾廿年而祖棻亦以车祸殁且两载。余时方汲汲整齐祖棻遗著，为之流布，而伯阳亦夙与余同志，既竭积年之精力，续成《全清散曲》、《海浮山堂词稿》之校辑，又取旧所合撰《刘知远天宝遗事诸宫调校注》，更为增补，并以景埏所著论文，辑为《撷芬室文存》附焉。于是景埏平生志业赖以不坠，可谓幸矣。伯阳谦而勤，能为编纂考订之业。间有所疑，不耻下问，故虽老而废学如余，亦时得贡其一得之愚。顷者，《诸宫调校注》二种及《文存》，将由齐鲁书社出版，伯阳求序，因缕书五十年来文字因缘，死生契阔之感以应之。《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斯盖伯阳与余心之所同然也。壬戌夏六月，程千帆序，时逃暑连云港。
读罢此序，笔者茅塞顿开。谢伯阳先生有其特色：其一，作为凌景埏先生女婿，整理岳父遗著辑为文存，使先人“平生志业赖以不坠”；其二，学有专长，“能为编纂考订之业”；第三，为人谦勤，“间有所疑”即登门求教，是程门问学的先行者也。因此，谢无论是求书还是求序，程“因缕书”程沈夫妇与凌谢翁婿“五十年来文字因缘，死生契阔之感以应之”，故而倾尽全力，无论是书法长卷，还是校注序文，均写的精彩绝伦，至善至美，大有“宝剑卖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之节概。
当年学人出书，如能求得程题写书名，便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情，这说明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老先生首肯。而能够求得程写序，则更是天大面子。谢为何始求终弃此序呢？细读序文，联系“前女婿”之说，我的感觉是，谢得序后印书前，个人婚姻发生变故，不在方便使用由凌为文章切入点的程序，但多年的研究心血又不得不付梓出书，故弃用程序是忍痛割爱，有意而为。而长卷则因搬家转场、打扫卫生等诸多缘故流失，实属顾此失彼，无意而为之。近查资料，果不其然，年已九秩的谢老，身旁夫人已非凌姓女士。宋健先生认为，行书《周岸登·梦碧簃曲》长卷，是程老写得最精的长卷，没有之一；胜过2013年为纪念程千帆先生百年诞辰时，南大出版社所出版的《程千帆书法选集》中，《沈祖棻·早早诗》和《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此二卷。可谓知言。其实早在2011年，见多识广的南京大学兼职教授、书画鉴定家萧平先生，应笔者之约，在为程书《周岸登·梦碧簃曲》长卷题书引首时，即作出如下论断：
周曲程书，双绝合璧
周岸登，号癸叔，工词曲诗赋，词风崇尚吴梦窗，故有二窗词客之号也。程氏千帆，为当代唐诗研究学者，著述甚多，历任多所名校教授。此其六十六岁所书，楷法精良，得晋唐人遗韵，是可宝也。辛卯中秋，戈父萧平署。
生命苦短，艺术长存。在纪念程千帆先生逝世20周年之际，观先生墨宝，想收藏逸事，谨以此短文掬一瓣心香，聊表对书写者的深深敬意。
程千帆书《梦碧簃曲》长卷，横屏观赏
——来源 | 长三角美术家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