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馨
“造园综合科学也,且包含哲理,观万变于其中。浅言之以无形之诗情画意,构有形之水石亭台……”
——陈从周
重说东京旧梦华
1974年的冬天照例寒气袭人,细雨夹杂着飘落的雪珠,朔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梧桐叶,是喜获“解放”的翌日。父亲穿上了母亲新缝制的狗皮背心,暖在心头,戴上了那顶酷似阿Q的旧呢毡帽,踏着泥泞的薄冰,去看望八年不曾相见的“直谅之交,最能道出其中甘苦”的王西野先生。他们相识于1954年父亲每逢周末去苏南工专授课期间,以后的多年,父亲风尘碌碌来往于苏沪,参与了拙政园,留园等的修缮工作,他们的交往加深了。六十年代初王先生执教于同济大学附中,他更是三天两头在我家与父亲赋诗作画,探讨造园艺术,母亲常留他客饭,赞王先生人品学问都好,他那一口苏州话给人以“糯和”谦慎之态。父亲著作《园林谈丛》《随宜集》跋和序皆出于王先生,“几多泉石能忘我,何处园林不忆君”,是王先生赠挚友爱园林之句。父亲爱其诗,促其付梓,为《王西野先生诗》作序:“不愧为吴门高士,……余治园事恒资臂助……”
整整八年不见了,久别再逢已是双鬓如霜的半老人了,两人相遇欣喜万分,不忘旧习,展纸舞毫,父亲乘兴画墨梅,傲雪凌窗,王先生题诗述过往憾事:“狂搜吴郡名园记,怕说东京旧梦华,八载重逢俱白首,一生余事写梅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以私淑求教于北京朱启钤老先生门下时,先生嘱弟子增补巨篇《哲匠录》,原稿借自北京文博图书馆,可因卷帙浩繁,工作量相当大,父亲邀王先生一起编写,经他们一年的日抄夜纂,仅江南地区发现的造园,叠石匠师的资料就比《哲匠录》所记载的多了一倍以上,他们从这批珍贵的古人文献中获集的研究资料编撰成文,暂放在王先生家中待发表,谁料“文革”抄家时一袭而空,片椿无存。两老怅然若失,痛定思痛,如北宋灭亡后的孟元老,追抚前尘,重话东京旧梦,父亲画梅之不畏严寒,傲骨嶙嶙,寄语王先生他已如孟元老那样撰写起《东京梦华录》了,是在检理记忆中不曾遗失的,为增补《哲匠录》而积累的资料,即后来的《梓室余墨》。
1971年春至次年二月,父亲在皖南“改造”,拂晓插秧,水田冰寒,午后下田,水温如汤,他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大便隐血,疑癌症,几乎无法启程回沪了。他写了两首诗聊以自慰:
“群峰环揖水边村,满树梨花照眼明;缺处茂林天一角,黄山遥接练江清。”
“春茗秋实总相思,它日重来忆此时;一种情怀忘不得,归程回首步迟迟。”
母亲在家得知他重病缠身,心急如焚,心乱如麻,托人问情,却无下文。2月5日西阳残照,春寒料峭,一辆自皖南方向驶来的校车“卸”下了这批久经“磨练过关”的“臭老九”。母亲在人群中见到了相别一年苍白消瘦至脱了形的丈夫,一阵心酸,泪夺眶而出,抢过行李,哽咽着说:“先生,你还可以吗?”父亲赶紧说:“好多了,师母,回家养养就没事了。”这时他感到:“唯有此生相依为命,同尝甘苦的老伴才会如此伤心。”
在母亲一日多餐,精心入微照料下,父亲的病日见好转,虽未平复如故,已在建筑系里做点杂务工,拖拖地板,分发信件了。他开始了每天用绳头小楷写下那埋于记忆深处,却依然清晰如初的毁于抄家的史料,更有他亲身经历,寻访考察,探究所得的心血结晶,以纵谈建筑园林为主,同时旁及涉猎中国文艺许多领域层面的巨著《梓室余墨》,其中尤以近百篇述园林之文为父亲后来撰写人生最经典著作《说园》五篇的祖本。
积铢累寸,父亲先写下了《梓室余墨》四卷,后又完成了两卷,共三十余万字。仍在病中而心情恶劣的他写:“我将这些零星的片断记了下来,准备给我的学生路秉杰,‘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最护花’,他是我的研究生,又做过多年我的助手,为人诚笃,很尊师,理解我甚深,我必有所报他也。”中国古建筑园林当后继有人,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些陆续写成的旧稿,1973年6月21日冯其庸先生为卷一、二题跋:“我对古建筑完全是一个门外汉,然而他的这部手稿,欲使我读之不能释手,书中所写,都是他的亲知亲阅,是他多年来实地考察南北各地古建筑的心得结晶,也就是说这些知识结论,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这就完全不同于旧时代知识分子仅仅从书斋中讨生活的作品……”
卷一、二经叶圣陶先生题:“梓室余墨久盼读,从周先生此稿及其入手则兼用目镜,放大镜览之,尚不清晰,以是未能毕读题而归之不胜怅然,1977年5月叶圣陶。”
“梓室余墨卷三由顾颉刚题”; “梓室余墨卷四戊午平伯题”; 卷五“从周弟嘱题梓室余墨,夏承焘”; “梓室余墨卷六,从周先生雅令,戊午清和谢国桢敬题。”
父亲自记:“清本毛笔抄录《梓室余墨》笔记。”
约十年后的1997年7月,《梓室余墨》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付梓,父亲已是卧于病塌之余年了,当我将这本凝聚了中国建筑艺术知识渊薮,倾注了他半生血汗恐无缘再见的著作递给他时,老父久久地捧着,抚摸着,泪如雨下。多少个月来《梓室余墨》枕伴父亲入睡,早起必说:“小妹,把《梓室余墨》拿来!”仲夏傍晚,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膝上放着的是《梓室余墨》,我们在当年由他亲手规划栽植,今已亭亭如盖的新村绿荫道上缓缓挪轮,过路者纷纷向父亲敬立问候,他也不时回以微笑,虽然笑得那么吃力。一天,我们还遇上了迎面走来的李国豪校长和新夫人,已不能清楚言语的父亲颤颤抖抖地将《梓室余墨》呈送给李校长时,是在说此卷是献给同济大学的。
哲、文、美学熔一炉
1978年2月至1982年1月,早于《梓室余墨》问世十载,《说园》五篇已陆续分刊于《同济大学学报》上,阅者称绝,索者不绝,绝无仅有。由于发表于学报,翻检困难,学校编辑室遂将五篇《说园》汇编成册,用以应付教学与科研之需要,然各方求书益广益远,已超出建筑园林领域,人们以一睹其清丽可诵如流水般的文字而快,为获那荡漾于字里行间的哲学,美学,文学之美而醉,是一部园林理论著作,又是不可多得的文学作品。1984年11月同济大学出版社(余安东任社长)正式出版《说园》五篇,并由毛心一等五位先生译成英文,蒋启霆先生以六朝书体缮写,俞振飞先生华翰题眉,附有父亲选自古代海盐徐园插图32幅(父亲寻得保下,今存海盐),封面为清汪荣所绘南京随园图(父亲先为建筑系购得,1988年捐上海文管会)。1986年秋,父亲访日,伊藤三千雄将译就的日文《说园》作为东游贺礼赠父亲,当时日本有六处同时译《说园》,称父亲为“知中国园林美第一人”非无稽之谈。
父亲于“ ‘式’与‘法’ ”记:“新宁刘先生早岁论苏州园林有云:‘是日凡调查怡园,拙政园,狮子林,汪园四处,前二者皆布局平凡,无特殊之点,可供记述,狮子林叠山传出于倪瓒手者,亦曲径盘行,崎岖险阻,了无生趣……’此1952年之论点也。其于园林之发生兴趣,当在1952年之后,是年冬,余以长函备述苏州诸园之种种,遂再临吴门,惊为奇观。往后同客吴门,朝夕盘桓于山石间,促膝相谈,且函札几无虚日。然二人论点终未尽同,其重在‘式’,我主在‘法’,即有法而无式也。先生深于法、式做法之道,宜有此见解。二十余年来相互切磋,谊在师友之间,今往矣,每一念及,令人腹痛。”
1987年《说园》意大利文译成,同年五月美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普林斯顿大学、加州伯克利分校、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图书馆均藏有《说园》,以助有志者参考研究。
1983年1月16日,叶圣陶老先生寄一函:“顷接大著《说园》喜不可支,谢难择言。”4月2日函:“大作《说园》,明日细读,将消化所示,出以最通俗之语言,完篇交卷。”“从周兄《说园》五篇昨日阅毕,未令他人诵读。鄙意所欲言者,五篇中透彻言之,熔哲,文,美术于一炉以论造园,臻此高境,钦悦无量。从周兄撰此五篇,固欲针贬今时之造园修园者,而主持文物与园林工作之人,恐多疏未足以语此。至于一般游客,恐亦趁热闹者居多,到此一游,即感满足,气象境界,诗情画意,俱属非所措意。从周书第94页有云:‘钟情山水,知己泉水,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善者斯言……”
“动观静观”观园林
“说园”是1978年春父亲应上海植物园所写的讲话稿,经整理后而成的,后来接二连三有“续说园”“说园(三)”说园(四)”和“说园(五)”。在“说园”中首谈的是《梓室余墨》未尽之言:“动静适时,相辅相成。”大园拙政园,移步又一景,以动观为主,大园不足处恰若美术,摄影,雕塑之展,一幅接一幅,走马观花,留之甚少。小园网师园以静观为主,倚于栏前,细数池中鱼尾,小憩亭中,赏月临风;园虽小,正如我家悬一,二幅父亲画,置一,二盘根盆栽,静观孤赏,耐我细嚼。他以为怡园,畅园亦含动静组合之理。
父亲从清代许周生在杭州筑园名“鉴止水斋”,得出“园林用水,以静为主”,体现静与动的哲理。随父亲游过苏州园林,见池水浑浊不见底,觉似“死水”一潭,经他“动静”观解之,那倒映历历的花树云月,时浮的闪闪粼光游鱼,似懂非懂的我,再看“死水”从此也就复生了。
1977年4月的闽中考察,父亲一路火车,饱览浙闽山水,云烟变化,那闽中的溪流险滩,山石毕露,矶濑岩壁,助父亲绘山叠石构思,解古人爱石画石叠石,皆以石的不同褶皱,给人以动,静之感。父亲的动观静观不是书斋中的泛泛浅谈,而是目睹熟虑后将哲学与美学集为一体的深刻论园,一堂造园首授之课。
美国地广人稀,军事金融发达,客游美国于我的感觉多少有点大而无获,平淡少奇,每到一地蜻蜓点水,游以动观为主;反之在中国或欧洲诸国游览,给人以观之乐而往返,回味无穷之趣,游以静观动观相辅;因前者虽大少历史文化,后者却因悠久的中华民族历史,蕴籍有味的名园胜迹,欧洲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绘画,吸引着世界各国络绎不绝的游客,我以此来理解静观动观该不会太离谱吧。
园林之奇在“借景”
“园林之妙,在乎借景”,父亲在《同济学报》1958年第1期上发表了“建筑中的借景问题”,后又在《梓室余墨》的“借景之二”和“借筑园”文中屡屡详谈“借景”,“俗者屏之,佳者收之”。在《说园》中再以篇段论之,他说圆明园是“因水成景,借景西山”。父亲设计的“龙华塔影园”(禅园)就是借景于龙华古塔,是他五十年代在参与了龙华塔和寺的复原后,见一“隙”地,便凿池叠山,为招浮图而构思的。“景物有景在于时”,一年四季,花影树影,鸟语花香,风声水声交响成曲,皆为园外可借之无形景,没有这些,何以盎然而生诗情画意。
郊园,山麓园得自然风光独厚,“景物皆面山而构”,将其画面引入园中。父亲对墓地的选址也是颇具研究的,他说:“至于陵墓地点的选择,虽名为风水关系,然揆之事实,又何独不在借景上用过一番思考。”海盐南北湖“师圃”中的“定亭”是1986年夏母亲病逝,父亲选址造景构思的,“因地制宜”“园林之亭不能过大”等造园理论之体现,为妻也为己筑墓,更为南北湖平添一景。人于亭中,两湖对山一览无余,冬日朔风虽烈,此处无风,夏时溽暑,入亭顿消;然父母亲至今未能同葬于此,我以为不解他的陵墓建造与造园借景同理也是一个原因,“定亭”是父亲陵墓设计之作。
“城市造园妙在借隔”,“园外无可‘借景’,因此园内尽量采用‘对景’的办法。”经父亲1978年推荐移建的网师园“殿春簃”造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二楼,是封闭性的展厅,无景可借,就是用的对景法,父亲云:“其实‘对景’与‘借景’却是一回事,‘借景’即园外的‘对景。”“明轩”对景是小巧半亭,玲珑湖石,翠滴芭蕉及墙偶一冷泉,周以高垣,间以漏窗,以隔造景,是父亲造园“借隔”之胜。
有法无式园自新
“石无定形,山有定法。所谓法者,脉络气势之谓,与画理一也。诗有律而诗亡,词有谱而衰。”父亲提出“造园有法而无式”详论应推“予尝论造园有法而无式,精在体宜,妙在因借《漫谈瘦西湖》载1962年《文汇报》”其论亦意,如果能掌握造园中的“因地制宜”与“借景”等原则,那么山亭水榭,高冈低坡均可安排有度,奴役风月,长驻美景。好的园千变万化,非千篇一律,东西南北都姓王。经父亲设计的“天工园”(工厂园),“依绿园”(山麓园),“天一阁东园”(藏书园),“龙华塔影园”(禅园),“师圃园”(陵墓园)等,园虽小,回廊响泉,江上清风,水石障林,浮图入园,湖光山色皆因地制宜,无一雷同,自成一体,有法而无式。
其实父亲1946年随大千师作画,改明人山水画笔为宋人笔法时,也不解宋人画青绿山水,是以朱砂作赤底色,再敷绿色的。1964年夏父亲第二次勘察古建筑时,他仰视诸峰,满山土色皆红,草林凝翠,楼阁参差,一幅大金壁山水画卷呈现在眼前,惊悟宋人青绿山水画法原是出自此真山水。晚年父亲作画,每以赭石和青草打底,再抹石青绿色,轻勾勒竹石建筑,一座江南园林便跃然纸上了。经他接手的园,无不先有立意,再以画理协调造园,故叠山理水不失自然之态,楼阁亭榭大小得体,安排独具匠心,可谓有法而无式。
父亲观环秀山庄戈欲良所叠湖石假山,看豫园张南阳堆黄石山后,于《说园》归纳出“繁以简表,简以繁出”之说;崇山深谷看似用了大量山石砌之,实在是以少量石块巧妙架空,内为洞壑,曲折幽遽,表面庞大,里面空灵。父亲早期画唐宋士女图时,平涂少妇乌发青丝,却笔笔描出老翁少须秃发,同为毛发,绘也因人而异,“造园有法而无式”于叠石画画中,不分薄厚,非我丈夫数学家肖刚推代数几何定理公式,逻辑思维,不可越雷池一步。
画理诗文通园林
“密处藏疏,直中寓曲。”画画与园林,其理一也。
在《说园》中他以“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只见帆),这是画理亦造园之理”论之。1971年父亲在安徽歙县同济“五七”干校一年,朝朝暮暮每经过水际山崖,见那森严峭壁,湍伏矶濑时,这天然山水同他多年研究的江南园林如出一辙,使他悟出了“江南园林叠石所本乃皖南山”,非古人闭门造车,道出了明中叶后江南所盛行的诗文绘画,皆以皖南山水为题材,园林与绘画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得出了“宋人重笔,元人重墨,明人简洁,清人繁琐”的推论,用在晚年的“豫园”“楠园”的续笔和设计上了。他认为明人假山能有突进之步,与云林画(系自董源)息息相通。父亲因“文革”已有十年不绘山水幅了,那张置于两家公用客厅的八仙桌没有了毛笔与纸砚,皖南之“受教”,虽抱病而归,久治方愈,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叠山理水新境界。
父亲早年观虎丘山白莲池,那高高低低的岩石,临水而砌的驳岸,觉极似网师园,原来古人中的“范山模水”用的是局部而非缩小的处理原则,使其更接近自然,似画本临模。
父亲引清代钱咏句:“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最忌堆砌错杂,方称佳构。”道破了好文章写来与造园无异,即主题突出,文字精练,头尾兼顾,情能生文,亦能生景。清代汪春田诗:“换欲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保园不易,修园更难,不修则已,一修惊人。”改文更比写文难,然文章毕竟写在纸上,可随写随改,随思随落笔;而改园小则局部性修补,亡羊补牢;大则大范围拆改,兴师动众,非轻而易举,可草率了事。再看父亲造的几个园,哪一个不是经他多次拆改重起,此乃造园,写文之家常便饭。
“咏景之句可作造园之诀”,父亲读晚明文学小品,他的感受是在游园,吟咏景句,可领会造园法。“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流水乱相缠。”他借文学家郁达夫之笔抒景如刀下当口:“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皱法皱造,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宋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处。”《说园》末篇父亲以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稻香村有失自然之趣,哪及潇湘馆有自然之理。而汤显祖的《牡丹亭》“拾画”折,“朝日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已不仅是戏曲,而且也是园林文学了。
园林“点景”题联托
园林的题辞起到“点景,寻景,引景”的作用,如同画家绘画,不加题便少了点书卷气;景区建筑无匾,无对联,游客游之不解不明。父亲为南北湖风景区“云岫庵”书联:“山重水复景无双,日月并升天下奇。”点出了此处独一无二的自然美景;他为豫园古戏台题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人临其境,因联遐思,台上无演者,仿佛清歌随风萦绕。昆明安宁“楠园”的“春花秋月馆”对联是他因园而宜,换豫园戏台下联成:“天增岁月人增寿,花满池台景满园。”游者读联宛如置身于花木亭台水石中。
郭庄
杭州人民不忘父亲当年拯救郭庄之功绩,2016年将郭庄一亭以“梓翁亭”名之,遗憾的是两柱用的是父亲写昆剧演员顾铁华伉俪的对子:“铁树银花城不夜,幽兰玉貌君衍芬。”张冠李戴,文不对题,看来选父亲对联者未读懂联之含意,不解园林中的匾额联是“赏景的说明书”。仅以陈从周书法取之,岂不成笑话。在郭庄父亲百年诞辰日,我将他1991年12月26日为郭庄竣工而书的“苏堤如带水溶溶,小阁临流照影空,仿佛曲终人不见,阑干闲了柳丝风。”呈交郭庄,希望他们能早日更之,此乃父亲为郭庄画龙点睛之笔啊!
距1986年秋父亲造的南北湖“定亭”已三十四个年头了,但父亲嘱刻的由他亲书的联对:“花落鸟啼春寂寂,人如树立影亭亭。”至今仍未见上亭柱,无此联何以解父亲思妻情感,赏他书法隽秀,观一代园林大师构园境界,题联为的是托意。有额有联又有景,配有园记,园与诗文合为一体,是他构园之运思。
我以为父亲的遗书遗墨,造园遗笔的珍惜与保护,为重中之重,更何况在南北湖风景区尚有他未尽之作,这是无价之魁宝,不能让这些文字再沉睡于南北湖库房了。2019年11月10日,我们一行去南北湖,经韩峰老师提醒,新领导说:“ ‘定亭’的事我们后续会研究如何布置。”看来父亲未完之作有望补上。
水石山树皆学问
父亲首揭“水随山转,山因水活”的假山关系,是1975年2月12日在南京十天为讨论恩师刘敦桢先生《苏州园林》遗稿时,在坐的刘叙杰(刘师之子)等皆以为然。后来父亲又读了清江叔诗:“溪水因山成曲折,山溪随地作低平”句互相启迪,得出自己独特的叠山理水诀窍,晚年实践于“豫园”和“楠园”等。
1976年4月在《中国建筑技术史》讨论会上,应故宫单士元先生邀,父亲讲解归纳时又添数新语:“路转峰回,溪桥涧石;近树露根,远树生梢;浅水藏矶,深水列岛;近处假山看脚,远处建筑观顶。” 大家皆称此高见,嘱他以纸书之,可作借鉴,在《说园》里他又重提此论。
以此而论,如果注意好园林中的仰视和俯视的关系,就会留心安排好“山际安亭,水边留矶”,不草率处理园林建筑的顶,假山的角,树稍和水口等细节问题,就不会在名山之麓环高楼,建工厂,然点缀些低平建筑是必要的。“居民为风景区组成部分”,这样山看上去就会有层次,是“远山无脚”的处理法。我久居法国尼斯,那点缀于阿尔卑斯山南麓的粉墙桔瓦,造型各异的乡村别墅,不正与父亲的居民为景区一部分同理吗?点景又亲民。
“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父亲借杜甫诗构园,大园适于依水而建,小园则宜贴水而筑,拙政园依水,退思园贴水,皆为园林上选。
2018年夏再看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父亲移建的“明轩”,园中虽无池水,墙偶有水一泓,清澈醒人,数鱼穿游,有此一笔,引人入胜,“明轩”名人之移笔也。
他也为著名风景区济南趵突泉已不再闻三泉齐并之声而叹息,杭州九溪日见干涸而忧心,“泉者,山眼也。”
“水以石为面”,“水得山而媚”,“一园之特证,山水相依。”以父亲慧眼观山石,可辩石之刚柔美丑,看流水则有奔放宛转,从来模山范水,水石不可分割。他赠我淮海别墅家的山石盆景,精致浅盆白如玉,石瘦水清见苔藓,我尤爱赏那因水注入,石色变深的一刻,宛如一幅未干水彩画面,此景伴我有年,因卖房搬家丢失,今每一忆起,似有旧伤作痛隐隐。
园林存真方见美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眩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 尼斯与杭州在多年前结为了姐妹城,有公园名“凤凰园”,年初前去,不知是哪位中法专家设计的,五颜六色,大红灯笼,眼花撩乱,如舞台布景,又似广告印刷,游之倒抽一气,此也为海外中国园?
再看父亲造园如作淡青山水幅,园林一角竹兰梅,一溪清流石中奔,均从墨笔中得之;他用色淡而不薄,厚而不滞,无色中求色,楼台亭榭皆用木本色出之,是从真山真水,千百次实中锤练得来的。
“山不在高,贵有层次……黄山非不美,终鲜巨瀑,设无烟云之出没。”70年代务农的我,曾登过黄山,攀过长白山,却诉不出其盛名在于云烟缭绕,崇翠竣高,自然存真之美,后求教《说园》,豁然开朗。父亲贬西湖玉皇山,福建古山所筑登山道,“似毒蛇之绕颈,将整个之山数段分割。”我家窗外正对山头,绕山道盘旋而上,莽蛇缠身感,压我窒闷,失天然之趣,服老父观山讥其丑态之透辟。
父亲每到一处都要被真山面前堆假山,饭馆前面摆粥摊,为置西方喷泉,堵却潺潺清流之举鸣冤叫屈。谓:“抛却天然而好作伪,大好泉石,随意改观,如无喷泉,未是名园。”父亲见风景区建大宾馆、大餐厅,内设大壁画、大花瓶、大盆景……处处以大为时尚,他认为这是主其事者“不征文献,不谙古迹名胜之史实,并有一‘大’字在脑中作怪”。
闻云南安宁“楠园”旁要建“陈从周文展馆”,看了几个设计图,其一园中假山亭廊,主建筑仿古,虽是外行,不敢插言,却因读了父亲的书,有了自己的薄见,以为在父亲主持设计的“楠园”旁建馆造园一定要审慎考虑,要甘于当“楠园”配角,切忌喧宾夺主,本末倒置,简朴些,能为研究陈从周学术思想服务即可。近闻此设计建造已取消,将利用园内空室展出父亲的著作书画,觉得是个好主意。
父亲以“江南园林叠山,每以粉墙衬托,益觉山石紧凑峥嵘……”谓之不可或缺,老父晚年曾在“梓室”后院造一小园,顾廷龙先生题“梓园”(现存南北湖陈从周艺术馆),周以云墙,园内平冈小坡,略点顽石,数杆修竹,书带草绿,一只绿龟爬行于中,我儿定瑜每每施以虫饵,父亲临窗笑逐颜开,倒也自然可亲。父亲2000年仙逝,新村居委会说我家围墙为违章建筑,不久便被强令拆毁,墙不存,园如一丘乱石杂草,他们哪知此为园林大师之“粉墙画本也”。
父亲以画理诗文,咏句戏曲及小说论园,品园游园,修园造园,在踏遍了名园景区后,窥其未足处,有欠文化学养,于《说园》五篇畅述,句句含哲理,篇篇考察周详,是有的放矢,诚望园林景区主其事者能憬然有悟改之,还我自然之美韵。
我乃门外之徒,岂敢谈园,落笔满纸,全当思父之语,谅我解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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