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之江
吴昌硕先生爱看京戏。他听不懂唱词,更无须说会唱京戏了,居沪近15年始终是一口湖州乡谈。但是他从一位大书画家的眼光看京戏,却常有别具只眼的见解。
吴昌硕先生像
吴昌硕画作
吴昌硕书法
先生于1913年他70岁那年始定居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2号。那年正值梅兰芳初次来沪,献艺于丹桂第一舞台。昌老看后,十分欣赏他演的角色,雍容婉畅,仪态万方,说是画上的美女走下来了。1920年秋,梅兰芳再度来沪演出,事前由袁寒云约好,前来拜望先生。昌老高兴极了,亲赠一幅《红梅图》,上面题有于右任的一首诗:“辉映天人玉照堂,嫩寒青晓试新妆。皤皤国老多情甚,嚼墨犹矜肺腑香。”这使原来不过“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梅兰芳,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后据吴东迈世伯告诉我,那次梅走后,昌老赞他说,梅兰芳年纪虽轻,谈戏说艺,吐属不凡,有些读书人还不及他哩。
梅兰芳先生像
梅兰芳画作
梅兰芳书法
就在这段时候,昌硕先生带了他的学生,当时还很年轻的书法篆刻家朱复戡去看梅兰芳、金少山合演的《霸王别姬》。朱问他,是否听得清他们唱些什么。昌老说:“不求甚解,但赏其美。”朱又问他:“虞姬确实很美,但霸王美在哪里呢?”昌老指着霸王的脸谱说,“你看,其细致处犹如工笔草虫,再衬以如同大写意的墨笔花卉,丑中之美,尤见妩媚;而且,英雄与美人,两相对比,岂不更见相得益彰吗?”这正是缶翁以画理说戏理的一段精辟的论说。
《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金少山饰项羽
《霸王别姬》梅兰芳饰虞姬、孟小冬饰项羽
荀慧生曾告诉我,生平深受知遇之恩者有三人:杨小楼、吴昌硕、陈墨香。他与吴昌硕,一在台上,一在画上,那种大胆夸张、敷彩强烈的艺术表现风格,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亦是画理与戏理相通的最好说明。
荀慧生先生像
荀慧生画作
荀慧生书法
1921年仲秋,海上大书家刘山农(天台山农)引荐荀慧生持所作画册来见先生。昌老看过他演的《花田错》、《穆桂英》等剧,本已觉得他演人物作小儿女神态,如同野草闲花惹人钟爱;再看他画的画,逸趣横生,无画家习气,因而感到他的艺术禀赋独厚,允其所请,就收他为学生了。
《丹青引》荀慧生饰杨云有
《丹青引》荀慧生饰杨云有
1923年农历八月初七日,昌老八旬华诞,荀慧生发起为先生演戏祝寿。寿筵设在北山西路海宁路口的茧业公所,遵先生意,不杀生,仅备蔬菜、小荤而已。演什么戏呢?先由荀慧生自报一出开锣戏《麻姑献寿》,然后梅、荀各请昌老点一出戏。昌老说,我今不点你们的拿手好戏,我要兰芳唱慧生的戏,演一出花旦戏《拾玉镯》;要慧生唱兰芳的戏,演一出青衣戏《审头刺汤》,由袁寒云先生陪演“汤裱褙”。两人虽感愕然,却也欣然应命了。是夕,剧场效果,出乎意外之好。剧终,缶翁对陪侍在侧的梅兰芳、荀慧生莞尔笑曰,生能出新,熟极而“油”,今天你们两人演得各有新意,出人意表,所以能有如此效果!
吴昌硕先生像
吴昌硕画作
吴昌硕书法
直到1964年新秋,我在北京荀家与慧生先生小酌聊天,他还怀情不忘那次盛会。他说,“当初原以为昌老素性诙谐,作此安排,以示高兴罢了。后来学画到‘画到生时是熟时’一语,方始理解先生的用意深长,这正与咱们戏班儿所说‘常带几分生,保持场场新’一样,两句话是不谋而合的,这确是戏理常与画理通啊!”
——来源|《新民晚报》1989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