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又
他被称为“宇宙画家”,常将自己的画面语言形容为“线条就是一个点在散步”,在有限的画幅中,不止展现了由线条自在游走而成的客观世界,也在探寻其背后更深远的浩渺宇宙。
甘苦之岛
1937年,瑞士籍德国艺术家保罗·克利以顽强的个人意志阶段性战胜了折磨自己身心的皮肤硬化症,他久违地在自己的画室与前来探望的毕加索畅聊,好似一切苦痛已烟消云散。
保罗·克利《甘苦岛》
病痛虽短暂离去,却给克利带来了无尽的关乎生死与疾病的思考,那一年,他创作了自己艺术生涯中最大尺度的作品《甘苦岛》,并尝试用报纸、麻布等此前未用过的材料结合油彩将其呈现。
保罗·克利《甘苦岛》局部
保罗·克利《甘苦岛》局部
对生之向往以及死之临近的复杂感受萦绕在他的心头,画面的色调也随之丰富,明亮的黄绿色与粉色、蓝色交错晕染,黑色线条流畅地勾勒出画面上的种种表意丰富的意象,画布边缘,有船只在朝阳与落日之间渐行渐远,正如行进在甘甜与苦痛交替中的人生。
与疾病相伴的晚年,病痛无时无刻不在消磨克利的生存意志,却从未打消克利的创作热情。即使因发病症状已握笔困难,克利仍在晚年保持着年均三四百幅作品的产出,在生前的最后一年,他的创作量不断递增,仅1939年便创作了一千两百多幅画作,到1940年6月29日离世之前,他相继又创作了三百多幅作品。
疾病虽带走了克利,他的作品却还在以另一种方式替他感受着他所观照的浩渺宇宙。那些洋溢着热情与苦痛的画作,以克利的角度阐述着他对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哲思。如他所言,“艺术是创造的类比。它只是一个例子,就像地球是宇宙的例子一样。”
后世提起保罗·克利,会发现他虽在早期参与德国表现主义运动,加盟“青骑士”,后续广泛接触印象派、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多种现代艺术的流派,他整个漫长的艺术道路却无法用任何一种风格或流派将之归类,终其一生,克利都在以一种探索的心态不断前进着。
从“别人家的孩子”到“包豪斯明星讲师”,再到“宇宙画家”“音乐诗人”等多重身份,循着克利生前的创作与生活线索,我们依稀可见他甘苦交织的艺术人生。
死亡与火焰
1911年,德国现代艺术史上的抽象表现主义社团“青骑士”社在慕尼黑创立,与此前在德国现代艺术中有一席之地的“桥社”一样,“青骑士”成员精简,由瓦西里·康定斯基和弗兰兹·马尔克率先建立,后在两次社团大型展览中吸纳奥古斯特·马克和保罗·克利二人。
那时的克利已从慕尼黑美术学院毕业,并在意大利的各大城市游历,从古典艺术中找寻创作的灵感。
他在文艺上的兴趣颇为广泛,写诗、写小说、拉小提琴、画画……,无所不精。当别人在为没有一技之长或兴趣所在而苦恼时,克利就是“凡尔赛本赛”,每一个爱好都可以支撑他发展出自己的事业。
一时间难以取舍,他开始尝试着在音乐、文学和绘画之间做结合,无论是“视觉音乐”的尝试,还是如诗般内涵丰富的画作名字,都透露着鲜明的个人思想。
然而1914年,随着一战爆发,社团只得草草解散。四人中年龄较小的克利入伍参军,大战结束回到家乡后,他因面临选择困难而陷入了再就业的迷茫期。是放弃从小到大的音乐梦想专注于绘画事业?还是让绘画之梦就停止在“青骑士”时期?做音乐家还是画家,这是个问题。
困扰在退伍当年的一次旅行中迎刃而解,“青骑士”的好友奥古斯特·马克以及画家朋友路易斯·莫利埃邀请克利结伴去往突尼斯游历,那里的碧海蓝天使他充分感受到了在自然中的色彩的魅力。他画下了许多水彩画,并激动地留下文字:“色彩已经占领了我,我不再需要追逐它,我知道它永远拥有我的力量……颜色,我是其中一员。我是画家。”
那时恰逢包豪斯创始人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向克利抛出橄榄枝,坚定了个人选择之后的克利接受了这份令人心动的offer,就业问题也随之解决。
在包豪斯任教的十年间,是克利艺术探索与实践的关键十年。他在教学活动中重视构成基础以及视觉形式,将色彩理论与教学重点结合,这些教学上的创新与探索与他的艺术创作相辅相成。
而他的诸多爱好并没有因为职业画家的选择而彻底放弃,正是对于音乐性、文学性的丰富感受,促使克利的绘画创作有了他人无法模仿的个人面貌。他在具象与抽象、感性与理性、动荡与平和之中寻求着创作语言的多元性、象征性,也将自己对于客观世界乃至宇宙的辩证认知与尖锐批判体现在创作中。
克利常将自己的画面语言形容为“线条就是一个点在散步”,在个性化的色彩、线条、结构等形式语言中,画面产生层次丰富的空间,即使有时并不表现客观自然中的表象,也能激荡起振奋人心的力量。
有限的画幅中,展开的似乎不止是客观世界,还有其背后更深远的浩渺宇宙,让色彩形成时快时慢的节奏,让节奏带起忽远忽近的视觉感受,最终与他个人的心境与哲思融合,抽丝剥茧般细细体味时,总能有无尽的妙处。
他将自己的艺术观念不仅体现在绘画作品中,也形成美学理论、色彩理论等文字内容,这些思想集合成册一再出版,犹如点点星火般,影响着他的学生们,也影响着后来的许多画家。
直到离开包豪斯,他曾经居住的校舍仍是有名的参观地,那些他曾留下足迹的林荫小道、三尺讲台,无不见证与纪念着他在那里激荡思想、燃情创作的岁月。
只是随着纳粹政权上台,克利作品中的隐喻与批判不为当权者所容,他在此后被驱逐出境回到瑞士家乡的几年中,内心苦痛又罹患病症,曾经意气风发的文艺青年在那时连手握画笔、拉紧琴弓都变得困难。
医生曾劝他放弃,他却不愿搁置画笔,反而再次迎来创作的高峰期,关于所处的世界与宇宙,关于生命的盛放与死亡……,他还有太多想要说。
1940年,也许克利已经感受到自己临近油尽灯枯之时,他画下了生命中的绝笔《死亡与火焰》,一片混沌的火红中,白色的字符勾勒出极简化的人物形象,含义正是德语中的死亡,将其明示正是表达了克利对于死亡的态度,无需回避,冷静坦然地接受便可。
但死亡的完成时之后会是什么?吞噬生命的火焰背后会否有另一重宇宙等待开启?这是克利留给世人最后的谜题。
保罗·克利《死亡与火焰》局部
如他在病中写给友人的信件中所言,“我并不是偶然地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我所有的作品都指向一点,并且宣称,终期降至了。”
终期降至,又或许并无终期。
——来源 | 中国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