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彦彬、叶荔
小野洋子今年89岁了,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且依然活跃。
瑞士苏黎世美术馆正在为她举办新展,回顾她过去五十多年的创作,尤其着重在六七十年代的前卫艺术。定居纽约的小野洋子也参与了策划,共展出60多件作品。
观念艺术、女性主义、世界和平,是围绕她一生的主题。在世界动荡不安中,小野洋子仍在不断发声:疫情中,安慰自我隔离的普通人;战争阴霾下,努力呼唤“爱与和平”。
“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的伴侣”“摇滚乐第一夫人”之外,作为艺术家的小野洋子,是什么样的?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苏黎世美术馆新馆
图源/David Chipperfeld Architects
3月至5月,瑞士苏黎世美术馆新馆,迎来第一场当代艺术家个展。
去年底,苏黎世美术馆新馆建筑落成,由明星建筑师、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大卫·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操刀设计。硬朗宽大的展陈活动空间,将原本地域性的美术馆推往国际化。
小野洋子(Yoko Ono),一位身份多元的女性艺术家,进入馆方视野。
Yoko Ono, London, 2013
Photo: Kate Garner
© Yoko Ono
小野洋子1933年出生在日本,五十年代随家人前往纽约,接受艺术和音乐的训练。
在流行文化的主流叙事中,小野洋子是披头士乐队成员约翰·列侬(John Lennon)的伴侣,又一度被英国小报妖魔化为“神秘的亚洲女人”,“导致最伟大的披头士乐队走向分崩离析”。直到1999年,英国媒体还批判她为“没有才华的江湖骗子”。
然而短暂的披头士时刻,只是小野洋子漫长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插曲,她拥有极为丰富的身份:艺术家、诗人、表演者、作词家、歌手和活动家。
在当代艺术领域,她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创作,以及对当代艺术发展进程中“激浪派”的影响,一直被掩盖了。
这一点,约翰·列侬也心知肚明。他曾半开玩笑却又无奈地表示:“小野洋子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无名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做的是什么。”
小野洋子个展 展览现场
Photo: Franca Candrian, Kunsthaus Zürich
© Yoko Ono
“我们现在不想再做某种历史展览,一个经典的回顾展,而是从她(小野洋子)反对暴力侵害妇女开始,从她对和平的承诺开始,也从她以非常激进的态度开始扩展艺术概念开始……可以说,直到现在,艺术史还没有真正反映出这一点。”苏黎世美术馆的馆长兼本次展览策展人米尔贾姆·瓦拉迪尼斯(Mirjam Varadinis)这样表示。
这次新展,展出近60件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包括雕塑、绘画、装置、行为表演、影像和音乐等,涵盖艺术家过往五十多年的创作,尤其着重在六十年代的前卫艺术。
除了美术馆方外,小野洋子和她多年的老搭档、策展人乔恩·亨德里克斯(Jon Hendricks),都参与了展览的策划和构思。后者一直在为小野洋子及“激浪派”建立档案。
这次展览有个非同寻常的长标题:“这个房间的移动速度,像云一样快”,出自小野洋子之手。
像这样飘逸而灵动的诗句,在展览现场还能读到很多:
“想象一下云朵在滴落,在你的花园里挖一个洞,把它们放进去。”
“每天数一遍天上星星的数目。做一张表寄给你的朋友。”
“提一个空袋子,走到山顶。尽量把所有光倒进去。天黑时分回家。把袋子挂在房间中央。代替一个灯泡。”
“天空不只在我们头顶。它一直延伸至大地。每当我们从地上抬起脚,我们就走在天空中。怀着这份认知在城市中。算算今天你在天空中走了多长的路。”
上:小野洋子的《葡萄柚》第一版
下:小野洋子与列侬一起阅读《葡萄柚》
细微、梦幻而充满震撼的想象,被文字定格为一帧帧的画面。这并非一部简单的诗集,小野洋子把它们称为一部“事件谱例”(Event Scores)。
在阅读文字的过程中,人们需要依照这些指令完成对应的行为,获得抽象的精神体验,最终与艺术家一同完成这件作品。
这便是小野洋子开创性的艺术思想——艺术品可以完全在我们的头脑中成形,而不一定非要拥有具象的实体。
这些指令被收录在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葡萄柚》(Grapefruit)中, 于1964年首版。葡萄柚是柠檬和橙子的杂交种名,小野洋子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这样的“混血儿”,受到日本与美国,东方与西方文化的多重影响。
上:小野洋子与母亲
下:年轻时期的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从贵族精英家庭中成长而来,自4岁起学习钢琴。1952年,19岁的小野随着全家移居美国,进入纽约周边的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 College)学习。这是一座颇负盛名、且在当时为数不多的男女同校的文理学院,以前卫的思想和开放的学风著称。
在那里,她学习诗歌、英国文学,跟随维也纳回来的音乐家学习作曲,浸润于音乐、文学和哲学的熏陶中。
毕业后,她前往纽约市,一面在日本文化中心教授传统日本艺术,一面开拓着自己当代艺术创作的道路。
Yoko Ono, Day 1, 13 DAYS DO-IT-YOURSELF DANCE FESTIVAL, 1967/2022. © Yoko Ono
1961年,小野洋子在纽约阿格画廊举办了首次个展,展出了多件概念化的创作。
由于每样作品的功能和涵义过于晦涩,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向参观者介绍,觉得实在有失美感,于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不能这样做了。我要写下些什么来。每一件作品都要有一个指令。”
这成为了小野洋子独创的观念艺术开始的地方:指令,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到后来,只要指令存在,不要实体,就是一件艺术作品。
在与列侬第一次见面的展览现场,小野洋子就曾将含有“呼吸”一词的纸条递给列侬。
展览现场的观众留言墙. Photos: Franca Candrian, Kunsthaus Zürich,图源ins: @yokoono
这次新展,也试图邀请观众共同参与到“打开想象力,按指令表演”的行动中来。
搭配展览门票一同交到观众手中的是一张小卡片,写有一段如何参与一次“DIY舞蹈节”的指令。这些小卡片共有13张,均来自1967年的作品《13天的DIY舞蹈节》。
观众也可以参加一场名为“女高音曲目”的演出,“乐谱”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尖叫”。展厅特意安排了麦克风,等待着叛逆的女高音们的出现。
她希望女性可以通过发出巨大的吼叫声,来展示女人“应该有的力量”。
在策展人看来,执行指令的人们都变成了表演者,类似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状态,“今天,每个人都在‘抖音’上拍摄短视频,在社交媒体面前,甚至是为了社交媒体本身而表演。想到这一点,小野洋子的艺术又拥有了全新的话题性。”
Yoko Ono, Sky Piece to Jesus Christ, 1965/2013
Photo: Bjarke Ørsted. Courtesy of 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
© Yoko Ono
在这次展览的开幕当天,馆方请来了苏黎世学院室内管弦乐队的成员现场演奏。
然而观众惊讶地发现,演奏中,乐队成员开始用纱布裹住眼睛,用绷带裹住了他们的乐器,直至演出无法进行下去。
而走进展厅,一位青年女性正身着西装,正襟危坐。有人犹豫着走近她,用剪刀剪下她的一小块衣服。她被要求无论衣衫最终怎样褴褛和袒露,都必须面不改色。
小野洋子,《袋》,1964
© Yoko Ono
在另一个房间,一位当地著名演员爬进一个黑色布袋中,肢体在其中伸展、蠕动和扭曲,维持了22分钟。在这期间,演员和黑色布袋融为一体,成为一具“活生生的雕塑”。
这都是小野洋子曾经在1960年代做过的艺术作品,是时隔半个多世纪的第一次“重现”,为的就是让观众近距离地回到现场。
同时,小野洋子自己过往行为表演艺术的影像资料,也在大屏幕上展出。
小野洋子《剪》1964/65.
Performed in: New Works of Yoko Ono, Carnegie Recital Hall, New York, 21 March 1965. Photo: Minoru Niizuma, © Yoko Ono
在60年代动荡的社会背景之下,阶层与代际的价值信仰体系难以调和,种族、性别、身份认同等群体内部的矛盾与冲突频发,她不再满足于纯粹的观念艺术,而是进行了诸多更加激进大胆的行为表演艺术尝试。
其中创作于1964年的行为表演作品《剪》(Cut Piece),是她最有代表性的一件。在后来的某次表演时,列侬就坐在观众席上。
这一连串的超前行为艺术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它们所彰显的主题——蓄意破坏、无意义、束缚与失控,以及女性面对窥探的复杂心理,每一个都承载着深刻的反思价值。
即使放在50多年后,21世纪20年代的全新语境下,也依然先锋。
小野洋子与作品《一半的房间》
这段时期,小野洋子与“激浪派”(Fluxus)交游甚密。
“激浪派”不仅仅是一个运动,它是一个由艺术家、建筑师、作曲家和设计师等多种形式的创作者组成的国际社区,成立于60年代初,成员包括约翰·凯奇、乔治·布莱希特、约瑟夫·博伊斯等。
他们主张艺术应强调过程而非成品。小野洋子也坚持将自己的作品展示称为“表演”(Show),而非“展览”(Exhibition)。
然而,由于亚洲女性再加上移民的身份,小野洋子的作品在60年代并未完全受到重视。等到观念艺术家劳伦斯·韦纳(Laurence Werner)、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等白人男性艺术家也开始做类似的创作后,她的作品后才慢慢开始受到尊重。
列侬和小野洋子“床上和平运动”
小野洋子最为大众熟知的一次行为表演,是“床上和平运动”。
1969 年 3 月 25 日,列侬和小野洋子在阿姆斯特丹度蜜月,在希尔顿酒店的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以反对战争与暴力。
而这次展厅里的“WAR IS OVER”的粗重标语,也再提醒着观众返回那个激情澎湃的反越战的年代。又因为现在俄乌战争的阴霾,观众纷纷拍照上传社交网络,作品有了更多现实指向。
小野洋子 《补》1966/2017
From: You & I, A4 Arts Foundation, Cape Town, 13 September 2017 – 28 January 2018. Photo: Andrew Juries, Courtesy of A4 Arts Foundation
© Yoko Ono
展厅里还有这样一件作品,观众们停留最久。原作是1966年,她创作的《补》(Mend Piece),以日式传统方式“金缮”,修补损坏的瓷器,寓意“用爱与智慧修补”。
在现场,各种瓷器的碎块堆叠着,观众坐在桌前,可以用各种工具对瓷器进行修补。比如用麻绳,把白色碎块缠绕在一起。
小野洋子参与女性平权运动
图源ins: @yokoono
在激进的60年代过去之后,小野洋子依旧积极地参与着宣传保障人权、倡导种族平等的活动。小野洋子始终在战斗,而“爱与和平”是永远的信条。
20世纪70年代,她与国际反主流文化领袖鲍比·希尔,艾比·霍夫曼等人交流甚密。她还与列侬一起掌舵 “塑料小野乐队",传播女权主义与和平主义信息。
老友亨德里克斯说:“并不是说,她在遇到列侬之后就停止了艺术创作。她只是找到了其他手段和媒介,继续挑战主流文化。”
《许愿树》装置. Photo: Bjarke Ørsted. Courtesy of 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 © Yoko Ono
进入新千年,她更多转向装置艺术的创作,陆续打造了《天梯》(Skyladder),《升起》(Arising),《空中着陆》(Skylanding),《难民船》(Refugee Boat)等作品,为全球化下的和平、女权主义、国际难民等议题发声。
美术馆室外,就有这样一件大型装置作品“愿望树”。多年来,它在伦敦、纽约、旧金山、哥本哈根、威尼斯、都柏林、东京等地“植根发芽”,承载着成千上万的心愿。
《The Beatles:Get Back》纪录片封面
近年来,从欧洲到日本,越多越多展览和研究把目光重新投向小野洋子的艺术创作。
一方面,更多过往资料披露了她与披头士乐队的真实关系,她的名声逐渐“恢复”。比如长达八小时的纪录片《The Beatles:Get Back》于2021年发行,其中大量镜头聚焦在1970年屋顶音乐会的排练现场,那是乐队最后一次公开亮相,小野洋子参加了乐队的日常工作,但只是静静地陪伴着列侬,并无干涉乐队的创作。
更重要的是,小野洋子的作品所涉及的主题,观念艺术、女性主义、世界和平,仍与当下息息相关。
2020年列侬生日当天,小野洋子在社交网络发表了一张一家三口的旧照. 图源ins: @yokoono
小野洋子如何看待她与列侬的关系?
在1964年到1972年间,小野洋子一共制作了16部短片,都是实验影像,展现了关于她和列侬生活的影像记忆,这些也在展出中。
今年4月,英国利物浦大学以她与列侬命名的“小野列侬文化中心”正式开放,他们的儿子肖恩说:“人们常说,每个伟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但是我的父母,以平等的身份站在对方身边而著称。”
Yoko Ono, DREAM TOGETHER, 2020. © Yoko Ono. Image courtesy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Photo by Anna-Marie Kellen.
如今,小野洋子生活在纽约,已经89岁,但依然在各个领域忙碌:保护列侬的遗产,重新录制老歌,参加慈善和救济活动。
并且,她常常在社交媒体上发声,持续倡导爱与和平。2020年,全球新冠疫情爆发。小野洋子从处于社交隔离的纽约家中,接连发布7条充满能量的推文,告诉大家要“保持创造力”,“接受改变”,“在希望中生活”,也不忘提醒“不要恐慌”,“不要屈服于恐惧和怀疑”,因为“恐惧会遮蔽爱意”。
她的最新创作被悬挂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外墙上,白底黑字的横幅印着“DREAM”(梦想)和“TOGETHER”(团结),简洁有力。她说:“当我们共同梦想时,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现实。虽然世界正在遭受可怕的苦难,但我们正共同面对,即使有时很难发现,但让我们渡过难关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一起。”
“想象和平塔” © 2006 - 2021 Yoko Ono Lennon
最多的发声,还是关于希望世界和平的心愿。
在今年俄乌冲突的当天2月25日,她通过社交媒体告知全球,自己刚刚点亮了坐落在冰岛的户外装置“想象和平塔”(IMAGINE PEACE TOWER)。这座位于雷克雅未克的灯塔,2007年建立至今,每年在列侬生日10月9日至被枪杀的12月8日之间亮起。
在战争阴霾下,破例点亮的灯塔射出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直抵每个人的心底。
与此同时,那首传颂了半个多世纪的动人歌曲也依然萦绕耳边,那是列侬和小野洋子共同创作的《想象》:
Imagine all the people
试想所有的人
Sharing all the world...
共同分享这个世界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你可以说我在做梦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但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但愿有一天,你也能加入我们
——来源:一条艺术、部分图片来源苏黎世美术馆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