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茹础耕
顾强先先生（1913年9月-2006年2月26日）
紀念中國美術史上被湮沒的的書畫家顧強先先生诞辰110周年
顾强先（1913年9月-2006年2月26日），又名彊先、翔仙，字林泉，号弱吾，又号安拙、安拙老人，自署安拙庐或安拙草庐。江苏阜宁人。幼随家父研文，从祖母习画，少时即负乡名。毕业于上海新华艺专国画系，后长期从事中学、师范语文教学和绘画创作及绘画理论研究，为湖海艺文社特聘顾问。
顾强先起初喜欢四王一派的山水，继又多学沉石田的山水，而立时师承中国绘画艺术的集大成者—石涛，并渐爱徐青藤、陈白阳等明清大家及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人的写意画。曾得汪亚尘等前辈的悉心指点和当代画坛巨匠傅抱石、潘天寿等人的褒奖和提携。他的画题材较为宽泛，既有豪放郁勃的人文景观和自然风光，也有形神兼备的花鸟鱼虫和飞禽走兽，而这其中更多的则是他笔情恣意、极其擅长的水墨鸡鸭，这些纵横排奡、不拘小处微瑕的画作，为其在我国当代水墨画界的地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推崇石涛的“太古无法，太朴不散。”（《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主张“造型不为形所拘，抒情不为情所役。”（顾强先题画句），认为“形为意之外在表现，意为形之内在特质，缺一不可。”（顾强先题画句），既承袭传统，又以造化为师、我用我法。他的天赋才能正是于这两者关系的辨证认识中，得以充分展示。他的画用墨浓淡干湿，或笔简墨淡，或浓重滋润，皆显酣畅淋漓，几尽变化。用笔稚拙朴实，有时又多方拙之笔，方圆结合，秀拙相生。特别是晚年，他的画风更显苍劲恣肆、爽利峻迈，且自抒胸臆，亦不拘成法，极富郁茂酣畅的笔墨个性。一种明心见性、恬淡静穆的“禅味”充盈其间。
顾强先于寓所作书
台湾著名水墨画大师李奇茂在序中盛赞他：“就其笔墨以论画，都称为不多见之杰出画家。由其山水花鸟画中可见，无论形式、内涵均有高超气质”，“有文人画的高超气质，其造型与意境，起笔与落墨，均能把握一己之才情。仿佛走进石涛的‘一画’世界之中。在一股深浓不化的文人笔墨气息里，编织满纸天生自然的纯朴。”
他毕生研究明末清初杰出画家石涛，先后于《美术研究》发表《石涛绘画技法简析》、《石涛话语录试析》、.《石涛绘画实践的历程》等多篇专文，并于1982年8月在台湾自印《顾强先论文集·石涛研究》(繁体本)， 1997年出版《石涛绘画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八个月内即印行三次，在全国美术界引起又一波的“石涛热”。另有遗稿《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研究》、《湖光草堂诗文稿》一部。
顾强先《石涛研究》最初稿，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积微轩藏
顾强先《石涛研究》最初稿，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积微轩藏
水墨春秋，禅味人生。顾强先凭籍他天才的画作和画论研究，确立其在牢不可破的地位。是当代中国水墨画界为数不多的辨识度极高的大家。学养深厚是学力与才气等身天才型画家唤醒个体生命中的生活记忆与审美体悟。确实达到了一种“笔与墨会，是为氤氲”（《石涛画语录》）的超常语言境界。顾强先的确是一位笔墨语言大师，足以成为与现代画坛诸多大家比肩的杰出画家。
“天才、自由、主观创造、人性尊严和个性发展。”顾强先用这句写在《石涛画语录要点解析》手稿扉页的话，清楚地把古雅、稚拙、朴趣，天真与智慧，精神性、情感性和生命力作为贯穿于他一生绘画艺术的准则和法度。这种对画史、画理、以及经典名作的了悟与独特认识，也是顾强先的画观、画趣、画意所在，使得他的作品独发玄奥，故而与众不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合天工与人工于一炉，大冶大化，臻于至美纯真之境。我们不仅看到他的画理画观，也看到他的士气文心和他心与眼中深厚绵远、质朴自然的人文精神。顾强先把自己的作品由自然而上升为一种人文精神的理趣，从复杂到单纯，从具象到抽象，从微观到宏观，从东方传统到西方精神，顾强先在他自己的文人画世界里，为我们勾勒出一派比现实世界更加幸福无忧、神秘无邪和其乐融融的景象。
顾强先 (后排左二)参加上海新华艺专旅行写生队赴杭州写生，摄于1935年11月。云月轩藏
在顾强先的绘画世界里，他崇尚自由，从不循规蹈矩，凭籍天才的画作和画论研究，成为足以与当代画坛诸多大家比肩的杰出的文人画画家。他的画作深刻且富有情趣，为画而生，为画而活，不愧为中国传统文人画的践行者。顾强先的画风与中国传统水墨画一脉相承，先后曾经有过数度改变，可归纳为六十年代的清新俊逸，七十年代的瑰丽雄奇，八十年代的苍深渊穆，九十年代后的气质淳化与笔简墨淡。特别是他晚年的泼墨画法揉入西欧绘画的色光关系，而发展出来的一种山水画笔墨技法。可贵之处在于技法的变化始终能保持中国画的传统水墨的特色，创造出一种半抽象墨彩交辉的意境。他自己将其归结为“一画”、“ 三蒙”、“三结合”。所谓“一画”即多样统一，自然天性；谓“三蒙”即蒙养、天蒙、鸿蒙；所谓三结合，即自然本性与客观规律相结合；学习传统与自我创新相结合，客观物象与主观意象相结合。
顾强先一生的绘画艺术分为三个时期论述：大象初生(60~70年代)，从四王和沈周的山水到石涛及青藤白阳之贯通与互融；至境天成(80年代)，从侧重于形的描绘到情意交融的粗笔大写意表达；衰年法变(90~00年代)，从中国传统水墨到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嬗变和对文人画笔墨的再确认。
顾强先出版著作与文章部分
进入八十年代末期，顾强先的文人画步入了他自身绘画艺术上的高峰期。而当他发现了塞尚的简化和马蒂斯的纯粹平衡的艺术风格后，这样的试验便一发而不可收。代表作有《泰山日观峰日出之景》、《宜兴灵谷洞》、《雁荡山小龙湫》等等。他向中国古画线条着力，从北宋深厚古法而出之以新奇。新奇者所谓狂怪近理，近理在真山水中得之。同时又近乎西方的印象、野兽二派，纯用粗线，不见物象，用纯粹与宁静的艺术风格，通过直觉与细心观察，放手发动笔墨，实现了自己世外桃源和牧歌生活的理想。
顾强先狂草作山水，他在这里化用西方抽象派艺术，与中国传统文人艺术产生水乳交融的神奇效果。也是他以现代的语言，对北宋模山范水的现代性翻译，不仅是顾强先的艺术臻于化境的象征，也为中国绘画艺术的“当代性突围”提供了一个范本。
顾强先伏案工作
顾强先自叙
本人自幼从父研读古书，暇即从祖母学画，日渐对书画产生浓厚兴趣。虽经祖母悉心指导，本人勤学苦练，以画会友，广交文人雅士，技艺不断长进，在本乡颇有声名。然涉足书画领域日久，我深感乡村的闭塞，缺乏名师的指点和书画理论的系统研学。我决心走出乡村，去寻求书画艺术的真谛。1935年秋，23岁的我背井离乡，考入上海新华艺专国画系（即现上海国院）。从偏僻的乡村到繁华的大都市上海，令我大开眼界，加之新华艺专浓厚的艺术氛围，一批名扬四海的国画大师，使我的国画理论和技艺不断提高。毕业后，惜未能学以致用，长期担任中学、师范语文教师。但工作之余，仍坚持学习、研究国画，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停辍。退休后，始得专心致志作书作画，直至今日。
1946年，我在淮阳师范工作，曾将自己的国画作品请傅抱石先生指正，蒙先生热情奖励，更增强了我勤奋学习的信心与决心。1963年，我又请浙江美院潘天寿老先生对我的作品进行指正，潘老“要多注意基础及书道之八法”之语令我茅塞顿开。
傅抱石先生在画室
傅抱石致顾强先函，此件收入上海书画出版社《傅抱石美术文集续编》(2014年5月版)
开始研习国画时，我喜欢四王一派的山水。以后，又慢慢爱学沈石田的山水。30岁时，开始认识石涛，并逐渐爱学徐青藤、陈白阳等明清大家及近代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人的写意画。起初，写生之时，我侧重于形的描绘，后逐渐情由心生，注重意的表达，以形传意、以意表情、力求形、意、情融为一体，达到“一画”的境界。所画之物，多为人文景观、自然风光、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等寻常之物，传我之意，表我之情。曾先后在《二十世纪中华画苑投英大画册》(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编，香港远东出版社出版)发表“雄鸡”一幅;在日本第二十回纪念国际书道联盟展中，展出“行草”立轴一幅，姓名被列入“入赏者名簿”中，并获联盟展赠予“感谢状”;在台湾台北精品画廊举办“顾强先个人画展”，引起强烈反响，得到书画界权威人士的高度褒奖和同行们的一致赞许。展出后，有《顾强先水墨画集》行世。
1992年台湾台北精品画廊举办顾强先水墨画展开幕现场
作画之余，我同时注重国画史论的修养和研究，特别对石涛《画语录》产生浓厚兴趣。广泛收集石涛画和有关研究石涛画的专著及各种报刊杂志发表的研究石涛文章。石涛一生坎坷，原为明王室后裔，明亡后出家为僧，专心研修书画。他的山水别具风格、与众不同，为清代画坛杰出的“四僧”之一。他不仅在绘画艺术上具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绘画理论进行了系统全面的研究，形成自己独特的理论体系，著有《画语录》一书。《画语录》是中国绘画美学史中最杰出的著作之一。全书从哲学的高度，用哲理性的观点，指出绘画创作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并提出了独到、精辟的见解。他在哲理这个大前提下，不仅谈到绘画艺术的抽象理论，而且还谈到绘画的具体技法、技巧，但又不是单独、片面地对技法、技巧的阐释，这正是《画语录》的伟大之处，这也是石涛对中国绘画美学史所作的杰出贡献。
顾强先于寓所作画
石涛的绘画美学思想在今天对国画创作仍具有积极、深远的指导意义。我在前人对石涛、石涛画、石涛《画语录》研究的基础上，博采众览，旁征博引，呕心沥血，悉心研究数十年。
曾先后撰写过“石涛绘画技法简析”(1981年发表于中央美术学院学报《美术研究》第三期)等文章，写有《石涛画语录试析》、《石涛绘画研究》等书稿。
如今，我虽八十有余，但面对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绘画艺术，仍深感自身绘画修养的浅陋，终日学习、研究不已，以我毕生精力奉献给自幼酷爱的国画艺术。
——顾强先于1993年6月
顾强先于寓所作书
溪光湿乱云 木叶下疏雨
——顾强先画语录三十六条
茹础耕 / 收集整理
余用画树石法画玉蜀黍，两株自觉别有意趣。第未知高明见许否？
——顾强先1961年7月20日题画句
赋性原过拙，只宜乡僻留。园蔬真美味，何必羡珍羞。
——顾强先1963年9月3日题画句
六出飞花舞朔风，长天不复见徵鸿。渔翁醉卧无人唤，积雪如盐堆满篷。一九六四年二月十八日，大雪呵冻，写小河雪景，并俚句记之。顾强先写于苏北旅次。
——顾强先1964年2月18日题画句
初夏黄鱼烧蚕豆，新鲜美味满厨庖。当年本是豪门菜，今日已成百姓肴。
——顾强先1964年6月1日题画句
门前玉米与树枝乱积成堆，有母鸡生蛋其间，因速写之，如此。一九七O年四月写稿，同年八月三日重写此稿。
——顾强先1970年8月3日题画句
此作余以焦墨、乾墨、浓墨写之，使笔力更加坚韧苍劲，不致产生浮滑松驰之弊，如此则猫之抖擞精，奋发雄姿，可更能显现而无遗闭门造车，未知出门人之辙否？精下落神字。
——顾强先1971年11月29日题画句
国画制作必须忠实于物象之外形，又必须写出物象之内在本质，并从而表达画者自己之思想感情。而无达此目的，是先从深刻观察物象，熟悉物象，然后，掌握物象之大致现状及基本特徵，最后，用粗简泼辣之笔墨技法以完成之。拙见未知当否？
——顾强先1972年1月19日题画句
神似必须导源于形似，形似不存，则神似奚托。此顾恺之有以形写神之说也。
——顾强先1972年1月21日题画句
作粗笔写意画，不难于有力，而难于静定。定则不漂，静则不躁，躁则浮，漂则滑，滑浮之病，笔不入纸，似有力而实无力也。用浮滑之笔写意作大幅，固无气势，即小幅亦少沉著。又写意画笔要雄，墨要厚，用笔正锋，随势起跌，或浓或淡，顺笔挥来，作大人物衣纹，笔要雄，墨要厚，用笔正锋随势起跌，或浓或淡，顺笔挥成。毋复改削，庶雄厚中不失文雅。若侧笔横扫，虽似苍老，实为粗俗，殊不足尚。节录清人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部分画论以自勉 。
——顾强先1972年2月18日题画句
老妻与富昌养白母鸡两只，一肥一瘦，并于室侧铺草供其生蛋，此写一肥白母鸡伏草上生蛋时之状态。
——顾强先1972年3月21日中旬题画句
所谓平中求奇，是指笔法、墨法、章法整个技法而言，不是单指一项说的，此作未能做到这点，愧甚。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顾强先1974年11月18日题画句
秋日郊游，见农家屋后向日葵，以铅笔图之，归室内再画于宣纸之上。一九八零年六月十日写旧日写生稿。
——顾强先1980年6月10日题画句
越简越好，越粗越好，此画如此，生活也如此。知云者赞，或不知者痛駡，我无法驾驭，只好用来题画。
——顾强先1986年10月14日题画句
老妻喜养母鸡，余时时写之，积数十年而不厌，恨未获得其形神，但抒我之性情耳。戏作俚句以记之：
母鸡本是寻常物，画入亳楮别有情。数十年来窗下苦，始知画是我心声。
——顾强先1982年9月4日题画句
此猫以舌舔腿，不知舌去尘乎，抑搔痒乎，而待知者是之。
——顾强先1988年4月初旬题画句
杨柳微风岸，桃花细雨天。稻香春水暖，双鸭意悠然。
——顾强先1988年6月9日
形为意之外在表现，意为形之内在特质，缺一不可。
——顾强先1988年12月9日题画句
造型不为形所拘，抒情不为情所役。全形之而未臻此境，好画以自勉。
——顾强先1989年2月5日题画句
本形得之无意，画成以后仍有刻画之嫌，恨也。
——顾强先1989年2月24日题画句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写陶渊明诗句。
——顾强先1990年1月13日题画句
晴空照翠竹，风定午鸡啼。好画神难得， 自惭手眼低。
——顾强先1990年2月20日题画句
余作朴拙憨直，故不谐于俗，所作书画亦复如此，然余只求抒我之性情，不暇计及世人之毁誉也。
一一顾强先1990年6月10日题画句
物象与观念之关係，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此乃存在于意识与无意识中间之潜意识以流露出来之状态。
——顾强先1990年12月9日题画句
以工细法与写意法相结合画睡鸭一隻，有不伦不类之嫌。然而，用以自娱又何害乎？
——顾强先1991年2月14日题画句
信笔乱涂较之刻意求工大有生意，然而随意仍植根于有意耳。壬申年小除夕。
——顾强先1993年1月21日题画句
寒夜辛勤苦，天明倦欲眠。门前红日照，酣卧曲如拳。
——顾强先1993年4月24日题画句
信笔乱涂，既取其意，又不忘其形，遮可两全。然而行之极难，记以自勉。
——顾强先1994年1月15日题画句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余以老子二十一章之言，作母鸡三隻，未知是否？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日题旧作，顾强先。
——顾强先1994年9月21日题画句
觅食之后立而不动，既休息又继续寻觅也。农历中秋节。
——顾强先1994年9月24日题画句
黑团团，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师石涛之意但未得其法也。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题旧作母鸡。
——顾强先1995年3月20日题画句
写生重在取形，写意重在取神。形神俱得，则画成全璧，无疵可摘矣。用写生方法写形，用写意方法写神。形神俱得，则画无偏向。
——顾强先2002年4月27日题画句
有意作画，每失之拘。无意作画，又失之狂妄也。既不拘，又不狂，斯可矣。然余确知此理而不能，又也，书以志愧。
——顾强先题画句
余好于生纸，是以淋灕水墨画青菜，知之者不以为怪，而予亦自喜，然终嫌知之太少。
——顾强先题画句
意在青藤道复间。
——顾强先题画句
此画仍拘于物象，未能超以象外，必须继续努力改进。
——顾强先题画句
——刊载 | 长三角美术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