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朋川
【内容摘要】文徵明晚年绘制的《金阊名园图》卷,经考证是明代苏州阊门外富商徐默川的私家园林紫芝园。此园由文徵明参与策划,并绘成《金阊名园图》卷。本文通过王穉登《紫芝园记》文本和《金阊名园图》图本的对照,阐述了明代中晚期出现的巨商园林精工富丽的新面貌。
文徵明《金阊名园图》卷,原为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收藏,后捐入广州艺术博物院。金阊是指苏州以阊门为中心的黄金地段,《金阊名园图》是描绘位于金阊的一座有名的园林。《金阊名园图》为手卷,绢本,设色。纵40.7厘米,横659厘米(图1)。文徵明在此画的题跋中标明此画作于嘉靖壬子,为嘉靖三十一年(1552),其时年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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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ˉ《金阊名园图》卷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文徵明是明代吴门画派中坚领袖,享年八十九岁,成化六年(1470)出生,又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至嘉靖三十八年(1559)去世。在这一时期中,苏州发展为东南商业大都会。文徵明一生耽爱园林,长年作园林画,以抒安居乐道之意。他在弘治十八年(1505)时为三十五岁,作《人日诗画图》,画中描绘了文徵明与友人在自家园中停云馆雅集的情景。他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以八十七岁高龄再作《真赏斋图》,在五十年间约作园林画20幅,文徵明的园林画不仅数量多,艺术性强,所描绘的园林许多是名园,文徵明可称中国园林画的代表人物。
一、《金阊名园图》为文徵明所作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对《金阊名园图》的鉴定,基本意见是真迹,因此收入了《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七册》,但此画为文徵明所作是有异议的,刘九庵先生存疑,傅熹年先生认为是旧仿本。[1]虽然对《金阊名园图》的鉴定看法并不一致,但也只是对这张画是否是文徵明的手迹存有疑问。
文徵明的书画生涯是特别漫长的,长达六十多年,前后期画风是有变化的。虽然如此,文徵明前后期绘成的园林画仍有一些不变的因素,如文徵明在山水画和园林画中的人物,其画法和造型有鲜明的特点,画中的人物较小,而且画得很简略。人物脸上的五官仅用小点来表示,双目间距较大。额宽,发少。下巴尖小,颈短,头部和身子衔接得不自然。画中的人物虽然远近不同,但形体大小没有明显的变化。园林画中的主室都画有人物,多画主客在会谈交流,也有侧立侍奉的童子。在户外桥头常画一策杖的来访者。文徵明园林画中人物画法的特点,在数十年中没有发生变化(图2~图18)。
图 2 ˉ 人日诗画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05 年
图 3 ˉ 深翠轩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18 年
图 4 ˉ 影翠轩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20 年
图 5 ˉ 高人名园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24 年
图 6 ˉ 洛原草堂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1529 年
图 7 ˉ 聚桂斋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32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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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8 ˉ 兰亭修禊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42 年
图 9 ˉ 楼居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4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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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0 ˉ《真赏斋图》之一(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49 年
图 11 ˉ《真赏斋图》之二(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57 年
图 12 ˉ 永锡难老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57 年
图 13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图 14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2
ˉ 文徵明 ˉ1552 年
图 15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3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图 16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4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图 17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5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图 18 ˉ 金阊名园图(局部)6
ˉ 文徵明 ˉ 1552 年
文徵明的园林画里少不了这几种树,屋前植梧桐,屋后屏竹林,假山间置松柏。他在1549年画的《真赏斋图》(上博本)与1552年画的《金阊名园图》,在屋子的前面都植有梧桐树,两画中梧桐树的树干都用淡墨勾勒皴擦画成,树干两侧都用横列的皴擦画出树干的纹理,都用双勾法画层层垂下的梧桐叶(图19、图20)。文徵明画中的园林大多植有修竹,他画的《人日诗画图》是表现在自家园中停云馆与友人雅集的景况,在停云馆后就植有竹林(图21)。《金阊名园图》中庄园后部茅亭的后面就有一片竹子。这画上的竹子在下节承上节的分节处画成丫形(图22)。文徵明在《双柯竹石图》中画的竹节分节处也呈现丫形的特点(图23)。
图 19 ˉ《真赏斋图》中梧桐树
ˉ 文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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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0 ˉ《金阊名园图》中梧桐树
ˉ 文徵明
图 21 ˉ 人日诗画图(局部)2
ˉ 文徵明
图 22 ˉ《金阊名园图》中修竹
ˉ 文徵明
图 23 ˉ 双柯竹石图(局部)
ˉ 文徵明
文徵明的园林画中常画松树,松树主干较粗直,枝干细而曲,是沿袭吴镇一派画松的风貌。文徵明作的《煮茶图》和《金阊名园图》中的松树,能反映出文徵明画松的特点(图24、图25)。
图 24 ˉ《煮茶图》中松树
ˉ 文徵明
图 25 ˉ《金阊名园图》中松树
ˉ 文徵明
文徵明特别注意在园林不同的景点种植不同的花卉,他与拙政园的主人王献臣有交往,对拙政园的营建参与了谋划,在《王氏拙政园记》中记载了拙政园由林木花卉构成的景点。如“踰小飞虹而北,循水西行,岸多木芙蓉,曰芙蓉隈”。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中绘有“芙蓉隈”独幅画,画水岸边植有一列木芙蓉(图26)。[2]文徵明《金阊名园图》中后园的水岸边也绘着木芙蓉(图27)。两张木芙蓉图像的面貌是一致的。
图 26 ˉ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芙蓉隈
ˉ 文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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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7 ˉ《金阊名园图》中岸边木芙蓉
ˉ 文徵明
引人注目的是《金阊名园图》的庄园进门处有聚奇石而成的假山,显得气势轩昂(图28)。这时期园林布局与此相同的有文徵明在1557年画的《真赏斋图》(国博本),也是在入园林处,屏立而起以奇石聚集的假山(图29),两图假山的形态和画法如出一辙,同出于文徵明晚年的手笔。
图 28 ˉ《金阊名园图》中假山
ˉ 文徵明
图 29 ˉ《真赏斋图》之二中假山
ˉ 文徵明
《金阊名园图》用小青绿设色画成,用笔粗松,很少用枯笔,带有院体画风,又不失文人画的灵秀,这与我们常见的文徵明的浅绛山水画的画风有所区别,或会使人感到疑惑。
我们将他于弘治十八年(1505)所作的《人日诗画图》,与嘉靖三十一年(1552)作的《金阊名园图》这两幅园林画进行比较,能够看出经过近五十年,文徵明的园林画发生了许多变化。文徵明晚年画风的变化有两个重要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以文徵明赴京做官又辞官为转折点,造成了文徵明作画动机的变化,文徵明嘉靖二年(1523)进京,时年五十三岁,任翰林院待诏。在京居官三年,因官场不遂意,他于嘉靖五年(1526)获允辞官,次年三月归苏州家园,年已五十六岁。此前,文徵明一意博取功名,参加科举应试,达九次之多,应试做官是他的主要追求,因此这期间文徵明的画作主要用于交往酬应,限于士人文吏的圈子,画作风格以细秀淡雅为主。
文徵明回苏州后,仕途已绝,又逢苏州艺术市场兴起,因此文徵明的授画对象发生了改变,他的画作中应酬画减少,而商品画逐渐增多,乃是势至使然。商品画的买家多为巨商富豪,由于商品画要迎合买家的审美趣味,也要适当对原有的画法进行调整。这是文徵明晚期画作设色画增多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文徵明步入中年起,目力日渐不济,他在嘉靖五年(1526)上奏朝廷乞休致三疏中说:“及今一年有余,前病愈深……目睛昏眊,视物不明。”[3]因此文徵明到八十岁以后,要作笔细墨淡的画作已力不从心,所以年老目衰是文徵明晚年画风发生变化的另一重要原因。
通过《金阊名园图》和文徵明其他园林画中的人物、树木、花卉、假山石等方面的图像比较,可以认为《金阊名园图》主要方面是文徵明的画迹,又根据画风乃是文徵明晚年的绘画风格,这与《金阊名园图》上的题跋年份是相符的,可证此图为文徵明晚年所作。
二、文徵明与徐默川建造紫芝园
《金阊名园图》上文徵明的题跋,阐明了文徵明与徐默川建造的紫芝园的关系,他在题跋里写道:“(徐)默川文学雅好游玩,构成名园于金阊。第宅之后,凡奇花异果、怪石芳池、华堂曲榭,极其精备,即所称金谷之胜,当不过是。余于暇时,常憩其中,因为图之。虽易寒暑而就,然终不能曲尽其妙。嘉靖壬子春三月既望,徵明识。”从题跋上可知图上的金阊名园为徐默川建造。
徐默川建造的金阊名园为紫芝园,这在徐默川后人徐树丕写的《识小录》中有明确的记载,并在所录的王穉登《紫芝园记》里,全面地详述了紫芝园营造的初衷,描述了紫芝园的经营位置,特写了园中的堂楼亭榭、假山池台、奇木异卉等各处胜景。
《紫芝园记》对造园主人徐默川作了介绍和评价:“园创自太仆之祖默川翁。翁为人疏直坦衷,豪举好客。虽席先世之业,号称素封,然不屑持筹钻核,乐义好施,置田免里人之役。多蓄法书名画、古鼎尊彝,与名流哲彦文酒过从。以岁,方大祲营土木,以食贫者。园初筑时,文太史为之布画,仇实父为之藻缋,一泉一石,一榱一题,无不秀绝精丽,雕墉绣户,文石青铺,丝金缕翠,穷极工巧,江左名园未知合置谁左。默川翁晚岁家渐旁落。台省郡邑诸公登临燕集,祖饯交会,钟鼓干旄,至者往来出入,不问主人,使泉石薜萝,厚颜蒙耻,凡若干年。丙戌以后,太仆君登高华,涉清要,游者不敢阑入,而后园始复为徐氏有矣。当是时,翁岿然黄发,犹见其孙贵显然后殁,其得于天者厚哉。”此文记述徐默川是疏直坦衷,豪举好客,与名流哲彦文酒过从的富豪。还记载了文徵明与徐默川过从较多,在紫芝园初筑时,文徵明参与了紫芝园的策划布置。园中主要建筑东雅堂的堂号及多处的堂楼名号,都是文徵明题写。《紫芝园记》还记载:“园初筑时,文(徵明)太史为之布画,仇(英)实父为之藻缋。”
至少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已七十九岁的文徵明就和徐默川交往,是年冬天为徐默川开始作《千岩竞秀图》,到次年方完成。他在题记里说:“此尝冬夜不寐,戏写千岩竞秀图,仅成一树。自此屡作屡掇,自戊申抵今庚戌始成,盖已易岁朔矣。昔王荆公选唐诗,谓费日乃于此,良可惜也。若余此事,岂特可惜而已。三月十日,徵明记,时年八十有一。”可以看出文徵明为徐默川作此长幅层岩叠嶂的山水画,长时越年才完成,觉得费日而可惜。
然而《千岩竞秀图》作完不久,文徵明又为徐默川作了长幅山水画《万壑争流图》,而且是一幅小青绿设色的山水画。文徵明在此幅画上题写道:“此余尝作千岩竞秀图,颇有思致,徐默川子□得之,以佳纸求写万壑争流为配;余性雅不喜作配幅,然于默川不能终却,漫尔涂抹,所谓一解不能如一解也。是岁嘉靖庚戌六月既望,徵明识,时年八十有一。”看起来文徵明应徐默川配画《万壑争流图》,心中是不乐意的,但又继续画了布景繁密的小青绿山水画,仿佛有表里不一的难言之隐。推究起来会有两种原因,首先徐默川疏直坦衷,为人豪爽,多次恳求而不能推却。另外或有不可启齿的原因,徐默川以贸易致富,富而不吝,出手阔绰,以重金购画,文徵明虽心有所勉强,而默川求画的诚意和画酬终不能却,所以自嘲:“所谓一解不能如一解也。”
三、《金阊名园图》和《紫芝园记》中的紫芝园
明万历大学士申时行在《题徐氏紫芝园石刻后》的序中写道:“余尝闻故老言,成弘间罔疏民富,素封侠游往往盛兴焉。广田宅以侈靡相尚,而默川翁独寄兴林丘,怡神翰墨,尝穿池筑圃,叠石成山,独擅吴中之胜。”[4]当时紫芝园是吴中独树一帜的名园。
《金阊名园图》为文徵明画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在紫芝园建成后不久画成。
徐默川建紫芝园之后,家道中落,园渐荒芜。徐默川孙徐景文,考取进士,官至太仆少卿,重振家园,请王穉登(字百谷)写《紫芝园记》,在徐家后人徐树丕着录的《识小录》中《紫芝园》条目中,记载了王穉登《紫芝园记》(以下简称《园记》)的全文。[5]《园记》中详述了紫芝园的经营位置、园门内外的景物。“无复隐形大都紫芝桥之内,宫室栋宇为政,政在靓深;桥之外,峰峦洞壑,亭榭池台为政,政在秀野。此则经营位置之大概也。”
《金阊名园图》是描绘紫芝园建成后的原貌,而《园记》是记载园子破败先后及重修过的景象。因此,《金阊名园图》和《园记》对紫芝园的描绘和记述在局部上有所变化。作为图本,《金阊名园图》是形象地表现紫芝园初建成时的全貌,更具有参考价值。
《紫芝园记》文中首先标明紫芝园的位置,坐落在阊关外下塘之上津桥。
《园记》记载:“右为长廊,数百步以达于园。园南向,前临大池,跨以修梁,曰‘紫芝’。梁成而朱草生,故园因以名。”
《园记》记载了紫芝园的规模:“园凡若干亩,居室三之,池二之,山与林木、磴道五之。峰三十六,亭四,洞三,津梁楼观、台榭岛屿不可计。”
(一)峰峦洞壑
《金阊名园图》卷首绘两人来到园林的瓦顶大门前,门内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可经侧门而入,有灌木花卉排列成曲折围墙,中有一木门,进木门,迎面是聚石成峰的巍峨假山。如《园记》所载:“紫芝桥南,叠石为峰,曰‘五老’,余易名‘仙掌’,巨灵奇迹,纵非蜀道移来,亦仿佛汉宫承露,金铜仙人五指排空耳。”图上的聚石假山层层叠叠,石身遍布漏透的孔洞。假山石又分上下两层,上层山石由并列的五座高而长的假山石峰组成,峰石下细上粗,犹如五指排开的仙人掌。太湖石扬名于世,其功首推曾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他在《题牛相公宅太湖石诗二十韵》中描写了太湖石的神奇形态:“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折剑门开。”又云:“嵌空华阳洞,重叠匡山岑。邈矣仙掌迥,呀然剑门深。”图中假山群中有蹬道,可高低上下穿行。假山腹内有隐洞,久坐恍如隔世。假山丛中有豁然开朗平坦处,置几凳数个可促膝谈心。峰石之间植有奇松佳木。隔离尘世,宛如仙岛。
《园记》对聚石假山有生动的描述:“右折汇于东雅之前。岩岫参差,磴道屈曲而登,一亭临池,三峰环列,曰‘浮岚’。左折而上,有峰如屏,下俯石洞,曰‘窥壑’。由洞右折而上,亭北向,曰‘瞻辰’。渡石,一峰秀出,拾级而下,为钓台。天目奇松覆之,清风时来枝间,声谡谡如秋江八月涛,可以洗心,可以濯足,悠然有桐江一丝之想。俯而西,过石门,曲径临流,飞岩夹道,峭石巑岏,钩衣而刺目者林立。南行入一洞,峰石皆锦川,双洞岩环,名曰‘联珠’,清旷道明,可罗胡床十数。石如天成,流丹染黛,欲上人衣。其上为台,曰‘骋望’,山之最高处也。东望城阖,千门万户;西望诸山,群龙蜿蜒。美哉山河之固,遐想吴越霸图,不能不动英雄一慨矣。峰之最高,名曰‘标霞’,其他群石,或如潜虬,或如跃兕,或狮而蹲,或虎而卧,飞者伏者,走者跃者,怒而奔林,渴而饮涧者,灵怪毕集,莫可名状。每当朝霏夕晖,烟横树暝,池光澄澄,冰轮浸魄,若深山大泽,含气出云,又如仙家楼阁,雾闼云窗,与琪花瑶草相映带,非复人间世矣。”徐家后人徐树丕在《识小录·紫芝园》中所说:“……惟上塘有紫芝园独存,盖俗所云假山徐,正得名于此园也。”文图对照,证实了紫芝园乃以假山为胜景(图28)。
明代晚期苏州园林主人的身份发生了变化,随着苏州商业经济的繁盛发展,富商成了苏州园林的新晋主人。在园林设计中带入了他们的审美要求。晚明黄省曾在《吴风录》中记载:“至今吴中富豪竞以湖石筑峙,奇峰阴洞,至诸贵占据名岛以凿,凿而嵌空妙绝,珍花异木,错映阑圃,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小盆岛为玩,以此务为饕贪,积金以克众欲。”[6]叠石成山已成当时苏州一带园林的时尚。文徵明曾先后两次为华府真赏斋作图,后一次画《真赏斋图》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当时文徵明八十七岁,与前次画的《真赏斋图》不同,图中出现了叠湖石而成的假山,假山几乎占到画面的一半。后一张《真赏斋图》与文徵明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画的《金阊名园图》中的假山的图像相似,假山石都分为上下两层,峰石大多上粗下细,孔洞较多。画假山石阴面用细而短的皴法,然后用深浅不同的墨色,染出假山群峰的前后层次。显得假山石较为凝重,不可多得的假山石的层层垒起,也可视作财富积累的表征。两图结构复杂的假山石,同为文徵明晚年所作,是中晚明造园运用叠石为山艺术的形象再现。
(二)堂楼轩斋
《金阊名园图》图中的建筑较多,按《园记》记载建筑占园林的十分之三,提到的建筑有东雅堂、永祯堂、友恭堂、五云楼、留客楼、白雪楼、延熏楼、迎旭轩、太乙斋、遣心槛、揽秀门、紫芝桥。《金阊名园图》中带瓦顶的建筑有堂三、楼一、斋一、轩一、台一、桥二、门二。图中与《园记》中的建筑名目和数量大体相符。《金阊名园图》中的建筑,在存留下来的明代私人园林画中是数量最多的。
图中面对红栏八字桥的建筑,为面阔五间的瓦顶大厅堂,厅堂濒水而建,屋基以砖砌筑,厅堂异常宽敞。堂后壁开有小窗,堂正面的三间不设窗,向外开放,从窗外可以看见主客正在对弈,从客与侍立童子正在交谈,主人身后有绘着山水画的立式屏风。厅堂的门开在两侧,左侧室中置一榻。堂屋后面种植梧桐与修竹,树木间有多座独峰假山石。厅堂的陈设铺张豪华,应是园中的主要厅堂东雅堂。《园记》记载:“堂曰‘东雅’,文太史书。栋宇坚壮,闳丽爽垲,榱题斗拱,若雁齿鱼鳞,夏屋渠渠,可容数百人。堂后小山二,古松一,蚪枝偃蹇,数百年物。”图文对照,东雅堂之闳丽跃然纸上(图30)。
图 30 ˉ《金阊名园图》中东雅堂
ˉ 文徵明
图上东雅堂北侧可通栏桥,过桥有以正屋和二侧屋围成的小院落。院落正屋中设一榻,榻后有大背屏。北面侧屋开启的大窗中,可见堆满线装书和卷轴的高架,还有放着香炉的案桌,乃是主人的书斋。《园记》记载:“堂西书室,余名为‘太乙斋’。火光荧荧,出于杖首,主人于此修中垒之业乎。循池而右,楼名‘白雪’,水槛名‘遣心’,皆出太史公。”图中此处院落当为太乙斋所在,斋名是文徵明取的。
《金阊名园图》园林的后部,有歇山式瓦顶的二层高阁,为园林中最高的建筑物。二楼不封闭,从楼上可远眺四方。《园记》记载:“园尽处,杰阁嵯峨,曰‘玄览’。登兹四望,一园之胜,悉在眉睫,无复隐形。”图上高阁应是玄览阁,以高瞻远瞩的楼阁作为园林的收结(图31)。
图 31 ˉ《金阊名园图》中玄览阁
ˉ 文徵明
图中园林的最后部,画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四面结顶的草亭,亭中正做茶事活动,主客三人盘足而坐,前置一排高足盘,盘中放着茶点。一侍童正在奉茶,另一童子拱手待命。亭内后部置矮足方桌,桌上放书籍和香炉。亭外一童子正在烹茶。《园记》记载:“过小石梁,临以碧沼,傍皆峰峦岛屿,大小凡五六径,尽有亭名。隔尘逶迤而入,修篁蔽日,暑气不到。楼在竹中,曰‘留客’,取杜少陵诗‘竹深留客’句也。”记文中的“楼”,应是图中的“茶亭”,因作者写园记时建筑已废,只余石梁琴台,图上的茶亭可称“留客亭”(图32)。
图 32 ˉ《金阊名园图》中茶亭
ˉ 文徵明
(三)绿流芳卉
图上前园和后园以长池连接,这是园林中疏朗的部分,池岸间隔种植着垂柳和木芙蓉,这是文徵明喜见的水边的两种植物,诚如他在《王氏拙政园记》记述的园中景物:“踰小飞虹而北,循水西行,岸多木芙蓉,曰芙蓉隈……至是水折而北,滉漾渺弥,望若湖泊,夹岸皆佳木。其西多柳,曰柳隩。”(图33)除此之外,园中还有奇松、茂竹、花架、树篱、莲池、荷塘。鹿栖林中,鹤步岸边。古木疏篁,可以憩息。有若自然,逍遥自得原是造园的初心。
图 33 ˉ《金阊名园图》中池畔杨柳木芙蓉
ˉ 文徵明
图上园子的尽头为一片松林,园外远处是虎丘山,山上的云岩寺塔遥遥可见,这也标明了紫芝园的位置。
四、紫芝园是文徵明参与营造的富商园
从《金阊名园图》文徵明的题跋上可知园子的主人是徐默川,徐家后人徐树丕著的《识小录》的“紫芝园”条目中,紫芝园的主人是徐默川。
徐封,字子慎,号默川。家富饶,生而颖敏,行知雍容博大,“为人疏直坦衷,豪举好客。虽席先世之业,号称素封,然不屑持筹钻核,乐义好施,置田免里人之役。多蓄法书名画、古鼎尊彝,与名流哲彦文酒过从”。[7]所谓素封,是指没有官爵而富比封侯的人。徐默川富而不骄矜,钟情园林花木,收藏文物图书,喜交文人雅士。《明故封孺人徐君汤氏墓志铭》(苏州大学博物馆藏)有徐默川翁的记载:“默川徐翁,富而嗜古,日集名贤于东雅堂……而性又好客,客留必尽欢。”(图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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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4 ˉ 书条石刻
《明故封孺人徐君汤氏墓志铭》
紫芝园初筑时,“文太史为之布画,仇实父为之藻缋,一泉一石,一榱一题,无不秀绝精丽,雕墉绣户,文石青铺,丝金缕翠,穷极工巧,江左名园未知合置谁左”。[8]文徵明不仅为营造紫芝园策划布画,还为东雅堂、永祯门、白雪楼、遣心栏等处书写题额,并与儿子文彭常在紫芝园中憩息。文徵明在徐封建紫芝园前,就为他连续画了《千岩竞秀图》和《万壑争流图》两幅大画,在题跋中流露出无奈作画的心情。由于徐封富而有雅好,为人坦衷好客,文徵明与徐封交往渐多,并为徐封建造紫芝园出谋划策,还为园内建筑书额。文徵明在《金阊名园图》的题跋上写道:“(徐)默川文学雅好游玩,构成名园于金阊。第宅之后,凡奇花异果、怪石芳池、华堂曲榭,极其精备,即所称金谷之胜,当不过是。余于暇时,常憩其中,因为图之。虽易寒暑而就,然终不能曲尽其妙。”
《紫芝园记》提到紫芝园建成后,“仇实父为之藻缋”。仇英,字实父,号十洲。被称为明代四大画家之一。仇英原是漆画工匠,清初张潮《虞初新志》记载:“(仇英)其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从而业。”[9]仇英青年时侍从文徵明学画,并代为文徵明设色。在文徵明正德十二年(1517)的画作《湘君湘夫人图》,画下面王穉登的题跋写道:“少尝侍文太史,谈及此图云:使仇实父设色,两易纸皆不满意,乃自设之,以赠王履吉先生,今更三十年始独观此真迹,诚然笔力扛鼎,非仇英辈所得梦见也。”(图35)可证仇英常追随侍从文徵明。文徵明为紫芝园策划和题额,协同仇英为园彩绘建筑装饰,是顺理成章的事。《金阊名园图》卷首的聚峰而成的大片假山,是以墨色为主绘成的,和卷后面以小青绿绘成的建筑和林木并不协调,以文徵明八十三岁的高龄画此景物繁丽的长卷,请仇英之类的助手设色或部分代笔,也是情理中事。
图 35 ˉ《湘君湘夫人图》
王穉登题跋
徐默川虽以东雅颜其堂,欲以东雅堂聚集文人雅士,但在文徵明眼中是无官爵而富的素封,并不视徐默川为文人,他在《金阊名园图》跋记中说:“(徐)默川文学雅好游玩,构成名园于金阊。”认为徐默川并不具有文人的身份,他的雅是雅好游玩,并进一步评价紫芝园:“第宅之后,凡奇花异果、怪石芳池、华堂曲榭,极其精备,即所称金谷之胜,当不过是。”金谷园是西晋首富石崇的别墅,亦称梓泽,文徵明视紫芝园为富豪之园。另外,文徵明等吴中名士也乐意与好客的富商徐默川结交,成为东雅堂的座上宾,并为紫芝园的建造策划和润色,同时也顺应富商在艺术审美的一些要求,向富丽精巧的艺术风格靠拢,在绘画风格和园林营造都出现了新的气象。
由此也可见紫芝园的风格,不同于文人园的风格,文人园含有文静典雅的气息,而紫芝园则是“一泉一石,一榱一题,无不秀绝精丽,雕墉绣户,文石青铺,丝金缕翠,穷极工巧,江左名园未知合置谁左”。《金阊名园图》呈现出富人园林精工富丽的面貌。
结语
文徵明享年八十九岁,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他自青年到老年画过许多园林画。自嘉靖年以前,为考取功名,九次应试不举。虽有画名,以画酬答者多为官吏名士,他在这期间画的私家园林为文人园,绘画风格以细密雅淡为主。嘉靖二年(1523),文徵明受荐于朝为官,嘉靖五年(1526),文徵明辞去京官,告别仕途,回到苏州已五十六岁。苏州正值艺术市场兴起,求文徵明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文徵明画作的受众已超出文人圈子。
紫芝园是富商徐默川所建、文徵明参与策划的园林,文徵明特为紫芝园画了《金阊名园图》,还做了跋记,也认可了“丝金缕彩,穷极工巧”的富人园林的风格。这和苏州艺术市场的发展有关,也是时尚所趋。苏州作为新兴的商业城市,修身养性为主的文人园渐显清淡,以游乐交往为主的富人园则绚丽于时人,出现了以厅堂宽敞、雕梁画栋、聚峰假山、曲折幽静为特征的新的园林风格,中国园林风格从“有若自然”转为“巧夺天工”,文徵明以紫芝园为蓝本的《金阊名园图》,正是反映了中国古典园林开始向近代园林发展的转变型的园林面貌,也是文徵明晚年园林画的代表作。
注释:
[1]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九册,广州市美术馆·粤2·注⑥,文物出版社,1991,第26页。
[2]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芙蓉隈》,上海雅昌彩色印刷有限公司,2014。
[3]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增订本·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1623页。
[4]申时行:《赐闲堂集·题徐氏紫芝园石刻后(有序)》,两淮盐政采进本。
[5]徐树丕:《识小录·紫芝园》,见江畲经选编《历代小说笔记选》(金元明),上海书局,1983,第292页。
[6]陈其弟点校《吴中小志丛刊·吴风录》,广陵书社,2004,第176页。
[7]徐树丕:《识小录·紫芝园》,第292页。
[8]同上。
[9]张潮《虞初新志(中)·卷八·戴文进传画苑三高士传之一》,团结出版社,2020,第436页。
(张朋川,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博物馆荣誉馆长。)
——来源 | 《美术大观》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