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清
《如何理解古籍用字的艺术特点》
中国美术报刊文
古籍善本有三性: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其中任何一项具备即是“善本”。历史文物性强调“早”,学术资料性强调“真”,艺术代表性强调“美”。相对来说,越早的版本越接近作品原貌,就越为后人所重视。近现代名人手稿产生年代虽晚,但具有不可替代的资料价值,也可入“善”。古籍的书写、印版是否疏朗,钤印、观款、题跋是否传承有序,版画是否精美,装帧是否有特色,文字书法是否精妙,也是重要的入“善”因素。
《昭明文选》 乾隆十九年写本
故宫博物院藏
书法是书籍艺术代表性的一个方面。字刻精美、书装漂亮、纸白墨润、校勘无误的书籍,大家就愿意读,就珍爱典藏,这符合人类审美共性。
历代古籍的字体有过许多变化。先秦、两汉使用简帛为书写材料,空间狭窄,字体以篆、隶为主,只能在规矩中求变化。古人讲究“勒之金石,传之久远”,在这种观念下产生了“石经”一类的石头书,也可以看作是正规的书籍,如《开成石经》《三体石经》到《乾隆石经》等,是朝廷对古代经典标准文本和标准字形的刻意颁布,文化传播意义非凡,而上石的蓝本创作一般是当时的书法大家,如蔡邕等人的笔迹。
《唐女郎鱼玄机诗》 宋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
魏晋南北朝,纸作为书写材料逐渐普及,字体由隶书逐渐楷化,也出现了行、草的探索。从现存敦煌出土的大量唐人写经中,能看出隶楷结合的特点,写经生们的字古朴端庄。当然,同期也出现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世胄高门书风,成为书法以名人为主体的显性主线。
自唐末五代始,雕版印刷版本逐渐替代写本。官家资金充裕,刻版不惜工本;文人书宅刻书更是追求卓越,精雕细琢,字画完美。宋版字体根据不同地域的文化特点和审美需求,也呈现出不同特色。一般来说,宋版喜用唐人字体。在此共性之外,浙、闽、赣、蜀、晋等地都呈现出字体审美范式的不同,如浙刻字体横平竖直、秀美刚健,类似欧体,如廖莹中世綵堂《韩》《柳》集,被称为宋版神品,令人叹为观止;闽刻横竖峭拔、折笔刚峻,有说是柳体的变体,如宋建阳黄善夫书宅刻《史记》;江西刻本字体介于浙建之间,饱满秀美、端庄大度,如宋刻《欧阳文忠集》;而蜀刻宽整朴素、字密行疏,类似颜体,如蜀刻《孟浩然集》《李太白集》;山西平水也出现了不少字软画细、精美异常的书坊刻本,是北派刻书的代表。但不少坊间刻本为节省成本,字小行紧、版刻不精、纸料粗黄、校勘不当,如部分建刻麻沙本等,观之恶拙,美感顿失,在历史上长时期为藏家所不齿收。我们说某人性格“呆板”“刻板”,最初都是指书籍刻印拙劣、字体失却神韵而说的。
《四库全书》 文澜阁本
大英图书馆藏
元代不少书籍沿用宋版特点,如相台岳氏刻《九经》,精美程度甚至超过宋版。直到赵孟頫书法受到崇尚,绵软秀丽的字体成为书籍刻印追求的时尚,配以大黑口、四周粗边、花鱼尾、各色符号的版式应用,不少古籍在使用方便上进步的同时,字体版式也显出迥异宋版的俗态、媚态。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明代中期正德、嘉靖以前。明代前期官书范式,一般都是如此,但司礼监刻书也有字大行疏、尽极奢华、十分美观的。
明正德、嘉靖后,复古之风渐盛,刻版追求宋体,浙刻风格占了上风,但普遍学得不像,刻出来的字画横平竖直、字体方正,似宋而非宋。今所谓“宋体”“仿宋体”,基本上是从这一时期所谓“宋体”逐渐演变过来的。到明代后期,刻书普遍追求细长的方形字,字间疏朗,并用两色甚至五色套印,如凌闵刻书就是其中代表,其匠气愈浓,书法特点隐而不彰。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匠字对书籍出版其实是一件好事,意味着雕工可以很快熟悉掌握,刻出字来,也整齐划一,这是出版大发展时必然出现的现象。
入清以来,顺、康、雍、乾四朝皇帝书字的特点,也反映到书籍刻字上,从方整宽大的宋字,逐步演变为秀美端庄的楷字,反映了字体审美的社会变化。甚至作为标准字的馆阁体,也更圆润和美,失去明代台阁体瘦长刚利的特点,这从明嘉靖内府写本《永乐大典》与清乾隆内府写本《四库全书》的比较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嘉庆、道光之后,软体字逐渐失却秀美特点,流露出王朝衰落的迹象。到洋务运动后,各省多建书局刻书,工业化模式开始拓展,刻书也出现了扁字、黑字等与传统完全不相类的特殊字体,雕版印刷逐渐让位给活字铅印、活字模板的使用,使印刷字体同质化,书籍用字走向新阶段。
当然,在印本发展的同时,写本时代特点也在延续,宋、元、明、清都有写本、抄本、稿本存世,以楷体为主,诸体并存。除书匠、写工的匠字外,文人字在书籍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书籍书写、校跋中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刻意创作的书法作品不同,这些稿、抄、校本融入书者的情感、意趣、风格、追求,成于不经意之间,却显得亲切自然、流畅密实,体现出书法艺术的较高境界。摩挲手泽,往往令人赞叹流连、爱不释手。
总之,我们理解古籍中的字体、书法,要从每个时代用字特点、书籍材料特点、书写刻印目的、作者和装帧者的精神追求等多方面来看,不能只执着于放达自由和神韵欣赏。书籍用字更注重于收敛、齐整、适度、实用,其最大目的是传播书籍内容而不是书法,这是与书法创作截然不同的,其审美角度和美感特点当然也是不同的。
作者系中国国家图书馆副馆长
——来源:中国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