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林语堂:苏东坡最重要的消遣是“戏墨”之作

时间:2022-06-04 15:56:09 编辑:晓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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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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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1895年10月10日~1976年3月26日),福建龙溪(今漳州)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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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像    

元/颜辉  画 


苏东坡天才横溢,神完气足,在中国艺术上,尤其是表现中国笔墨欢愉的情趣上,他能独创一派,这是不足为奇的。苏东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戏墨”之作,因为他的创造性的艺术冲动非此不足以得到自由发挥而给中国艺术留下不朽的影响。苏东坡不仅创造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创造了中国的文人画。他和年轻艺术家米芾共同创造了以后在中国最富有特性与代表风格的中国画。中国绘画的南派重视一气呵成快速运笔的节奏感,这一派诚然是在唐朝吴道子和王维的笔下所建立,与北派李思训之金碧朱红工笔细描是显然有别。可是,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画终于奠定了基础。这一派,重点在于气韵的生动与艺术家坚强的主观性,其中含有的艺术原理与技巧对现代艺术自有其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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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传)  墨竹图

纸本水墨 54.3cmx3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由苏东坡、米芾、黄庭坚所保存下来的艺术批评之中,我们能看出文人画在苏东坡生活里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这几位文人都是诗人、书法家、画家。我们首先必须弄清楚的是,在中国是书画同源的。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评的精神与原理,都是如此。若不懂中国书法中的美学原理,就不能了解中国画南派的起源。因为中国南派画之始祖,苏东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国诗的精神中涵养有素的,并且在运用笔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奥妙,而且对中国书法的结构与气势的原理都已窥其真诠。书法为中国绘画提供其技巧与美的原理,诗则提供画的精神与气韵情调的重要,以及对大自然的声色气味泛神性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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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治平帖

 故宫博物院藏


在苏东坡降生之前,中国已经有丰厚的艺术传统,在书法绘画两方面皆然。苏东坡自幼年即仰慕吴道子。他在黄州那些年,一直倾其全部时光致力于绘画。现在所有他的诗画朋友都已集会在京师,而气氛也极利于他在诗画上的创造,正如一个弈棋高手发现了城中另一个弈棋高手之后,他的生活便会有所改变,同样苏东坡的生活现在也改变了。他毕竟是个文人,不是个政客。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务仍然离不开纸墨笔砚。他的门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断在他的书斋中流连盘桓。米芾后来成为宋朝杰出的画家,曾经有一次,他喜爱自己在悬崖峭壁所画的默然无色的巨石那雄伟的气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称之。他自称“米颠”,别人也以此名相称。米、苏、李(李公麟),这宋朝三大家,现在时常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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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枯木怪石图

纸本水墨 26.3 cmx 50.1cm

阿部房次郎旧藏


这一群文人时常在彼此的家中相会,饮酒、进餐、笑谑、作诗,而大部分时间都在陶然佳境中过活。此等时光,苏、米、李三人往往走近书案,纸笔墨都在眼前。如果一个人开始作画、作诗或写字,别人便作壁上观,或也技痒而参加,为补上诗句,或增加题跋,当时的情况与气氛理想极美矣。诗、画、字,这三者主要的材料,只是两种液体物——墨与酒;除去最讲究的毛笔和用最贵、最为稀有的原料做的纸之外,他们有上等酒、上等墨。大书家和大画家一发现有上等纸张当前,就犹如小提琴名家发现面前有一个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样——硬是不胜其魔力之诱惑。苏东坡最喜爱的是澄心堂的纸,宣城的诸葛笔,或是鼠毫笔,和李廷邦的墨。一个人画完一幅画,一般习惯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写几首诗文作评语,或仅仅写刚才说的几句戏言。有时苏东坡和李公麟(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龙眠)合作一幅画。苏画石头,李画柏树,子由和黄庭坚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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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古木怪石图

纸本水墨 23.4cm x 50.9cm

上海博物馆藏


有一次,在中国艺术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个此等名家聚会于驸马王诜的庭园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西园雅集”,李公麟画,米芾题词。画里有宋朝三大家,苏东坡、米芾、李公麟,还有东坡弟弟苏子由、苏门四学士。石桌陈列于花园中高大的苍松翠竹之下。最上面,一只蝉向一条小河飞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两个侍妾,梳高发誓,带甚多首饰,侍立于桌后。苏东坡头戴高帽,身着黄袍,倚桌作书,驸马王诜在附近观看。在另一桌上,李公麟正在写一首陶诗,子由、黄庭坚、张表、晁补之都围在桌旁。米芾立着,头仰望,正在附近一块岩石题字。秦观坐在多有节瘤的树根上,正在听人弹琴,别的人则分散各处,以各种姿势,或跪或站,下余的则是和尚和其他文人雅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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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潇湘竹石图

纸本水墨

纵28厘米,横105.6厘米

中国美术馆藏


普通都认为苏东坡作品之最精者,都是他醉后或兴致昂扬之时的作品,一想中国绘画、写字时一挥而就的潇洒明快,此话不能不信。在哲宗元祐三年(1088)苏东坡任主考官之时,他和艺术家朋友李公麟、黄庭坚、张耒等陪考官入闱将近两个月, 在阅卷完毕之前不得出闱,亦不得与闱外联络。他们空闲无事,李公麟画马自娱,黄庭坚则写阴森凄惨的鬼诗,彼此说奇异的神仙故事。至于苏东坡如何,黄庭坚记载的是:“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一字。元祐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过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滤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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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寒食帖

纸本

纵34厘米 横119.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东坡论自己书画时说:“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

惜墨如金,就说明了中国画纯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与高度集中在主体景物上,也产生了别的结果。苏东坡的几枝竹枝竹叶,后面一月当天,依稀可见,创造出两种效果。第一,因为没有其他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观赏者的想象;第二,那幅画暗示那几片竹叶,在月夜安然静止也好,在风雨中猛力摇摆也好,在其表现出来的单纯律动美上,是令人百观不厌的。画几竿竹、一条曲线、几块粗犷的岩石的动机,就和写几行字的动机一样。一旦心情表现出来,印象留在纸上了,艺术家便感到满足,感到快乐。他于是能把同样的满足与快乐给予观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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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偃松图 

私人收藏


所以这—派文人画也叫作写意,也就是印象主义。“意”字甚难译成英文,大致就是艺术家所要表达的,若在英文里找个字代替,恐怕要用intention(意图),conception(概念),impression(印象)或mood(心境)。若指这一派绘画用conceptivism(概念主义),则无不可,因为这个字的重点是统一的概念,正是艺术家所要描绘的唯一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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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墨竹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艺术的中心问题,不论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义,简言之,就是对照相般的精确的反叛,而主张将艺术家主观印象表达出来,作为艺术上的新目标。苏东坡用两行诗充分表达这种反叛精神。他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在评论一个年轻写意派画家宋子房时,苏东坡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汉杰(宋子房号)真士人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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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归院贴  

故宫博物院藏


宋代画家又向前迈了一步,在一幅画里,不但要表现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现内在的肌理。简单来说,宋代画家要画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学的派别叫作理学。在佛教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之下,儒家把注意力从政治的规矩形式和社会撤离,转而沉潜到心和宇宙方面去。借助于印度的神秘主义和形而上学,他们开始谈论这个“理”字,粗略地说,就是自然与人性里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则”,或“万物的内在精神”。宋儒囿于中国人对抽象的形而上学无能力或无爱好,他们在把“理”当作“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们却完全相信在万物的外形后面,有一种无处无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活泼泼的,而画家应当在画里把握万物此种无以名之的内在精神。所以画家在画秋天的树林时,不应当以描绘树叶丰富的颜色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见的“秋意”或“秋思”。换句话说,要使人觉得要披上一件夹大衣出去吸那干爽清凉的空气,似乎在大自然季节的蜕变中,看得出渐渐阴盛阳衰了。苏东坡在教儿子作诗时,要他把花的个别性表现出来,使人对一行写牡丹的诗,不致误认是写紫丁香或梅花。牡丹的特质是丰盈华丽,梅花则秀逸脱俗。那种特质的把握,则有赖于画家的眼睛与诗人的想象。要画鱼,则艺术家必须了解鱼的本性,但是为达到此目的,画家必须运用其直觉的想象,在心神上,与鱼同在水中游,体会鱼对水流与风暴、光亮与食物的反应。只有懂得鲑鱼在急流激湍中跳跃时的快乐,并知道那对鱼是多么富有刺激性,一个画家才应当画鲑鱼。否则,他最好不要动手,不然他画的鱼鳞、鱼鳍、鱼眼多么精确,那张画仍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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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古柏图

绢本水墨 33.8cm x 85.8cm

故宫博物院藏


在进一步论到画的内在精神而非外在形体时,苏东坡说: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盗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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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墨竹图

耶鲁大学美术馆藏


所有绘画都是一种哲学不自觉的反映。中国画不知不觉中表示出天人合一与生命运行的和谐,而人只不啻沧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观之,所谓中国的印象派绘画,不论是一竿修竹,一堆盘根,或深山烟雨,或江上雪景,都是爱好自然的表现。画家与画中景物之完全融而为一的道理,解释得最为清楚的莫如苏东坡在朋友家墙壁上自题竹石的那首诗: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


——节选自林语堂《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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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1895年10月10日~1976年3月26日),福建龙溪(今漳州)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

早年留学美国、德国,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任教。1954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 。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美术与文学主任、国际笔会副会长等职。林语堂于1940年和1950年先后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曾创办《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 ,作品包括小说《京华烟云》《啼笑皆非》。散文和杂文文集《人生的盛宴》《生活的艺术》以及译著《东坡诗文选》《浮生六记》等。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主持编撰《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 。1976年3月26日在香港逝世,享年80岁。